一
三月份,杂志重整初创,老大在抽打自己的同时,把我们也抽得如陀螺般疲于奔命。那天下午,老大接待了一位远道而来的老乡,以故人及潜在客户的身份。在食堂简餐的间隙,隐约得知,她曾是一位诗人。N年前,她名震诗坛却遭遇了官司,老大对她进行过采访;而如今,她辗转江湖,做了产品推销员。
我得承认,她与我对诗人的期待有些许出入,装扮与举止粗犷不羁,有山野遗风。我也知道,她的探访目的是产品推销,终究将与老大的“宏愿”无缘。于是,在短暂的畅谈之后,老大嘱咐我配合安排她的住宿,而他又一如既往去做了加班狂人。
尽管一路上有客套的寒暄,但我仍只当她是陌生的故乡人。她叫炎慧,来自长沙,梳着两条粗大的麻花辫,宽大的粗布衣衫下,是绣花的布鞋。肩挎手挽的布包颇有民族特色,加上怀抱的纸袋,便是此次远行的全部家当。她对落脚之处并不挑剔,便宜安全的小旅馆就好。“你那儿能找到便宜的旅店吗?”当夜色降临,她仿佛无家的孩子。“平时没注意。总能帮你找到的。”我所租住的地方临近大学,便宜的旅馆该是有的,只是此去将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与脚力。“那这附近会有吗?”“这儿可能只有宾馆。”“你知道去周边的X庄该怎么坐车吗?”“不知道。”昏黄的路灯迷离,站台人来车往,在嗖嗖的冷风中,她犹疑了——她竟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她说第二天一早又将踏上征程,但是对于她要去的所在,我竟从未听闻,自然给不出好的建议。我把电话递给她,她从包里摸出一个记事本,借着朦胧的灯影仔细翻检着,经过几番艰难的沟通之后,她决定投奔最近的实体销售店铺。我把她送上车,告知确切的下车地址,留下联系方式便从此作别了。
一个多小时的踌躇与抉择,仿佛随时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谨小慎微。深夜,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询问住宿情况,并礼貌地提醒她出门在外小心保重云云。过了几日,才忽然收到她的回信:平安,勿念。
“不如跟我去做销售吧,我觉得你可以的。”——这便是她的推销口头禅。我想她也曾这样鼓励或游说过她所遇见的每一个人吧。
“我觉得自己不合适。”对于一个曾经“卧底”传销的人来说,我已学会了淡定。
二
这之后没几天,我的手机不慎丢失,断了所有人的联系,当然也包括她。五月初的某个下午,接到一个长沙的电话,竟然是她——我是炎慧姐,你现在还好吧……我突然有股莫名的感动:茫茫人海,相识不足一个时辰,言谈也简短可数,我们是萍水相逢的过客,竟还被人惦念着。
我再次存下了她的电话,虽然我知道,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打给她。重新配置手机后,我在网上一遍遍向友人们索要电话,一位老友说,其实通讯录中的许多人,平时我们是不会主动联系的。但我认定,存着,就是一种念想。
直到彼时我才发觉,对于这位曾经的诗人,我是毫无所知的。上网仔细搜索,关于她的信息非常少,但我慢慢有了模糊的轮廓。她是湘西大山的孩子,很小便走出了大山,只身在陌生的异乡闯荡了多年,历经磨难,萦绕心间的对大山的虔诚与思念,让她如任性的野生植物一般疯长,并开出了圣洁的花朵——她是一个“开花的女人”。而恰恰是因为她的诗集《开花的女人》,在获得盛誉的同时遭遇了假书号的问题,为了讨个公道,她陷入了漫长的维权官司之中,弄得身心俱疲。其后的多年岁月,她仍旧孤身一人为了理想苦苦奔突,天南地北身似飘蓬……
我无从知晓她如何成了产品推销员,事业发展得又如何。在理想和现实的落差中挣扎的她,依旧隐忍,坚强,乐观,并随时奔走在路上,即使尘世的风沙黯淡了她曾经青春的容颜。她是一株白棉,花开过,依旧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