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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陈家明时,林紫裴正讨厌舒淇。因为无数人都说她和舒淇很像。那时的舒淇总拍些让人侧目的片子。
照着镜子,林紫裴看到自己露水庭花一样清纯的小脸。哪里像?明明不像的。所以,凡有舒淇的电影,她绝不看。后来陈家明说:你是和舒淇截然不同的女子。林紫裴就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陈家明更懂自己的人了。林紫裴认识陈家明是因为一个广告片。征集演员时,林紫裴正无聊。室友死活拖她去,她就去了。
陈家明在场子里忙得一头汗,林紫裴纸巾刚好抽出来,看到了,就先递给他用。陈家明接过,擦着汗,抬起头来。彼此眼里的喜欢,登山渡水,过树穿花,然后是意乱情迷纠结的数秒。
最终,那个广告片就归了林紫裴。3天拍完广告片,林紫裴得了500块。500块一个商业广告着实太低廉,可贵之处在于她认识了陈家明。陈家明穿牛仔裤,小灰格子衬衫洗到发白,很有深度很内敛,左手结着茧,是多年拉大提琴留下的。林紫裴觉得,他是不一样的。
林紫裴也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蕙质兰心,学艺术,画了多年西洋画,气质上盖过同龄女生好多。得了钱,陈家明请她吃饭,林紫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天,他们去吃意大利菜,有钢琴有烛光晚宴的那种。
餐厅里光线华丽,服务生全用英语,杯盘闪着优雅的光。林紫裴的心怦怦地跳着,如无数小鹿在撞。陈家明的手细软修长,轻轻地握着时,很暖。她知道,那就是爱情了。那时,陈家明在音乐学院学大提琴,临时拉来做摄像,和她一样,大学还没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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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他们都留在北京。北京是所有艺术青年梦想开始的地方。
陈家明立志要做世界一流的大提琴手,林紫裴想办个人画展开个自己的画廊。然而梦想太远现实太近。他们得吃饭,得生存。
陈家明带3个家教,教小孩子学大提琴,同时辗转在不同的酒店大堂,混在黑管萨克斯里吹拉小夜曲。林紫裴则去广场上画人物,5块一张。艺术在生活面前,廉价到让人流泪。
北郊是一大片的简易民房,离城市已经很远,有无限的荒凉,他们租了其中最简陋的一小间。当然冬天挂霜夏天漏雨,可两个人全不说什么,再荒凉,相爱的人也能住成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们在那里住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林紫裴除了拼命画画,天天想的就是怎么弄白菜,白菜丝白菜片,醋熘白菜凉拌白菜,恨不得最便宜的白菜有36种做法。陈家明把她抱得很紧很紧,疼惜她,恨不得把自己的今生来世一并全给她。
一天雨下得实在是大,屋子开始漏雨。陈家明就跑到屋顶铺塑料布,林紫裴也去,两个人在瓢泼大雨里弄了一身泥。陈家明看着她,眼泪流下来,他哽咽:总有一天,我会当上世界一流的大提琴家,那时一定让你住上带露台、带游泳池的大房子。
林紫裴从来不认为,那段日子有多苦,那是她人生最美的一段时光。那样的日子,林紫裴把它当成是爱情必经的一段路途,有了那段路途,他们就是分不开的彼此。
然而在最冷的季节,陈家明染疾,是拉大提琴最要命的左手食指。一切仿佛忽然静止。
3
几年后,林紫裴听郭德纲的一段相声:外面小雨屋里中雨,外面中雨屋里大雨,外面大雨屋里暴雨,有时雨太大了,还得到院里避雨。别人都笑,惟独她哭了。一别经年,陈家明现在在哪呢?
27岁的林紫裴是钟爱意大利菜的。每周,她都可以从容不迫地吃一次。开着车,驶过二环桥,再走5分钟就到了。是几年前,她和陈家明去过的那家店。这期间,店面重新装修了几次,老板亦换了3个。也有牛仔裤格子衬衣的男孩子拉着高挑女孩,紧握着手,小心翼翼地奢侈着,点两个菜,仅仅刚过最低消费。即使这样,她想,估计也要精心计划几周吧!
林紫裴看着,会哭,有眼泪淌下来。那是她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啊。
苏子剑向她求婚,亦是30岁的男人了,事业很顺,更是潜力股。他拉她看他新买的房子,大落地窗,大露台。苏子剑握紧她的手:紫裴,我现在就缺一个像你一样的女主人了,你还等什么呢?是啊,林紫裴还在等什么呢。当年的陈家明是突然走了的,他走的那天下着雨。说好了,晚上要吃蜜汁排骨的。林紫裴拎着排骨回来,人就没了。他走得无声无息,唯一留下的,是那把用旧的大提琴,上面落着厚厚的尘。
那之前陈家明因为左手,已有3个月没拉琴。
3个月里,林紫裴赶几份兼职,每天只睡5个小时,发了钱,就带他去最好的医院,看最好的医生。她饿了3天,剩下钱来买排骨,他却一声不吭地走了。多年过去了,她是在等那个无声无息走了的陈家明吗?
林紫裴忧伤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还有多少光阴可以等一个人呢?
苏子剑再求婚时,林紫裴就答应了。女人总归是要结婚的,跟谁结还不是一样呢。苏子剑并没什么不好。
4
林紫裴再见陈家明,已是6年后。陈家明穿着考究西装,大腹便便,一副志得意满、商业新贵的样子,抱住林紫裴时,用着力。可林紫裴觉得疼,疼到骨子里。她忽然很想念他拉琴时的样子,牛仔裤,洗到发白的格子衬衣,眼神专注。
他一定不知道吧,他那把大提琴她还为他留着。陈家明开着车,林紫裴坐在他身边。她不习惯他的香水味。陈家明做皮草生意,他昂着头滔滔不绝,当然不是小生意。说了名字,林紫裴忽然记起她总去的那家皮草城,在最繁华的商业街,原来不过是他的一个分店。
林紫裴不动声色,啧啧赞叹:那真是非常不得了了。内心里,悲哀铺天盖地而来,无处躲藏。
车子兜兜转转,转了几个小时,可是他们彻底地失去了方向。多年前的老房子全部推为平地,拔地而起的是一座座商业楼,他们哪里找得到那曾经盛满爱情的小屋呢?林紫裴眼泪流下来。求你,求你,别找了,找不到了。找不到的,不仅仅是那间房子,还有爱情。
再去吃意大利菜时,杯盘闪着忧伤的光。
陈家明的电话响,接起来,那边是女人。挂断了,又响,接起来,那边还是女人,只是换了另外一个。林紫裴不是不知道的,当年他的出走,是因为一个能给他所要一切的女人。他说:女人真烦。
餐厅中央有乐队,曲子很舒缓,很悲戚,他们的目光同时纠结在一起,齐齐落在大提琴手身上,然后是两两颓唐。
人间岁月的苍凉,大抵如此吧。
目光一转,陈家明紧紧握住林紫裴的手,她抽回时,里面多了一串钥匙。鉴赏欧洲别苑,带露台带花园的,多年前我许诺过,一定送给你。陈家明说。林紫裴把钥匙轻轻地放到桌上,手指冰凉,凉到心碎。她知道,一切,都该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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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之前,林紫裴办了画展。算不上轰动,但她知足了。一步一步走过的艰辛日子,渐渐隐退。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在北京爱过一个人,怎样摸爬滚打地寂寞着,倔强着,隐忍着。又是怎样为梦想孤军力战,流尽了眼泪。
林紫裴把珍藏的那把大提琴包好,邮寄出去。
婚礼如期举办,陈家明没来,却送她厚厚一叠钞票作为礼金。她觉得苍凉。商人重利轻别离,谁还能指望他送什么呢?林紫裴做了贤良的妻。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她时常恍惚身边一寸的距离,躺的是她的旧人。
陈家明收到那把大提琴了吗?
有一天她登陆博客,链接着,链接着,她就去了左手的博。
他叫左手。丢失了的左手。
左手说:多年前,他深爱过一个女人,用生命,用全部,用一切。可是他丢失了左手,一个丢失了左手的人,一个手指形同虚设的人,怎能再拉琴呢?一个拉不动琴弦的人,又怎配拥有她的爱情呢?他意外丢失了左手,又故意丢失了爱情。可又有谁知道,他爱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