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期,我在山西汾阳、一个晋西北的县城里生活,县城里刚刚开始有摇滚乐,我们从广播里、从卡带里听到那些音乐。
有一天,收音机里说,在山西省会太原,会有一场崔健的摇滚乐演出,我们这些中学生非常向往。我和几个同学结伴,骗大人说要买参考书,凑够钱之后,每人花了两块八,坐长途汽车前往太原。
汾阳到太原的公路距离是一百多公里,那时候长途车大概开了五个小时,辗转反侧,兜兜转转,才到达太原。我们最后买到票,在太原的一个体育场里看了这场音乐会。
这是一个很遥远的距离。对生活在县城里的年轻人来说,如果想分享音乐、分享城市的文化,就必须行走,必须离开你的故乡,必须前往更大的城市,才能获得这些资讯、资源。
“必须要流动”
一年之后,我高考落榜了。
我父亲跟我讲,你应该上一个大学,但你数学太差了,肯定补不起来,还不如赶紧去学美术,没准你可以考一个美术类学校,因为那个时候考美术不用考数学。我想,用一年的时间学好画画、考上大学的几率,应该比学好数学的几率高,所以我就离开故乡,去太原学画。
我记得是在秋天时,又有一个信息传来:在北京,会举办罗丹的雕塑展。这个消息就跟我一年多前在县城里听到省城有崔健的音乐会一样,同学们奔走相告。
我们一帮男孩子商量,要去北京,要去看罗丹的雕塑展。
我们一起买了火车票,从太原到北京的火车要坐整整一个晚上,晚上七八点上车,第二天早上六七点才能到达北京,我们几乎一夜未眠。
到了北京之后,出了火车站先去买当晚的返程车票,再坐公共汽车去看展览。为什么要买当晚回来的车票呢?因为我们当天回来可以省掉一晚住宿钱。
大家到了美术馆时,实在太早,大门还没开。后来,我们看到了迄今为止我看过最全面的一个罗丹雕塑展,包括他的很多手稿、素描跟速写。
一次看音乐会,一次看展览,它们成为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经历,而且它们引发了我对这个社会的一个思考: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乡村、生活在县城的人来说,我们想要寻找更多的文化资源时,我们需要移动。
1949年之后,整个中国社会变成一个垂直管理的社会,大的资源、重要的资源,都集中在最大的城市,比如北京、上海、广州,接下来资源丰富的是省会城市,还有大的工业城市,然后才一点一点地到县城、到乡村。也就是说,对于生活在田野和山区的中国孩子来说,分享到这些文化资源是非常不容易的,必须要流动。
90年代初的流动机会,就是考大学,或者当兵,这样就可以离开自己的土地,到别的地方发展,获得个人发展的机会。
寂静的精神世界
到了1990年代末,我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大概是1997年、1998年的时候,学校外边正在修三环路,整个沿三环路的路边,都是用帐篷搭的工人工棚,里面住了很多来自外省的农民工,全是从外地来到城市的面孔。
很快,一年接一年,城市外来人口越来越多,整个城市化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人口迁移,就是从基层向大城市流动。
造成这样的流动首先有经济的因素,因为你会逐渐地发现农业是不赚钱的,仅仅依赖土地,个人的发展空间,或者说你的收入是非常有限的。另外一方面,则是精神的需求。直到今天,我们要看电影的话,最主要的电影院还都密布在大城市和中型城市,几乎所有的小镇都是没有影院的。包括音乐厅,包括美术馆,包括飞机场,包括所有的城市设施和一些工作机会,它们都密布在这些资源集中的大城市里。
所以,人口流动首先是生活、生存的要求,对很多年轻人来说,你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进入城市才会有机会。另外一方面是精神的需求,在这方面,我有非常难忘的记忆。
我曾经在我的文章里写到过这样一个故事:在我已经定居北京很久以后,在我已经成为一个电影工作者、可以全国、全世界频繁旅行以后,有一年春节,我从北京回到老家,想去看望我的一个同学。他中学毕业以后没有考上大学,后来就在家务农。
他的家就在县城边上的一个村庄里,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在暮色中去了他家。他正好不在,他的父母接待了我,于是我就坐在他的房间里等他回来。我发现,整个房间的陈设,他的被褥、铺盖,甚至他养的植物都没有改变,因为他那个时候还是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