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味爱情

作者:网络  时间:

  18岁那年,我考上大学时,父亲和我约法三章:“上大学要好好专心学习,不许偷偷谈恋爱。”母亲嫌太严厉,含笑补充说:“也不是说一定不许,有合适的,将来可以和你一起分配回北京的;性格文静,修养好的;相貌、知识、为人都和你和咱们这个家庭相配的,你也可以考虑,婚姻大事是你自己的事,父母不会干预的。”说是不干预,但这套话就已先替我把框框定好了,所以大学四年我过得单纯得很。
  
  1994年我从鲁迅美术学院毕业分配回北京,在机关干得不开心,就辞职出来自己干了,是父母把节余的六七万元稿费拿出来为我打下了基础。我挺任性,小事情不大顺父母的意思,要表示孝顺只有在择偶这一项上了。一晃我这个“王老五”已经25岁了,还从没有认真牵过一个女孩的手。
  
  1997年春天,我的工作室接了一家法国公司的业务,他们在中国取得了矿泉水包装权,准备装瓶后运往法国销售。那几天我钻进了资料堆,查中国美术资料,也查法国美术资料,拿出一个大胆的创意:灵感得自那幅名画《泉》,瓦罐中的水从一个少女蓓蕾般的肌肤上温柔地滑过,如果把这女孩换为一个中国女孩,不是既让消费者有似曾相识的认同感又有东方特色——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这个创意很快被客户通过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要找一个中国女孩做模特。
  
  去了好几个现代大都市,摩登美女如云,就是找不到我要的那种感觉。忙了有半个月,我都灰心了。那天在大连一个朋友家吃饭,正喝着酒说着话,朋友家的保姆突然让我眼前一亮。小保姆穿着一件主人穿旧的绿色碎花锦缎夹袄,一条短得露出浑圆脚腕的黑裤子。脸上的神情是羞涩的、歉意的,同时也是天然的、干净的,不是美,而是韵致。我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从客厅到厨房,从厨房到卧房,再从卧室到客厅。主人都觉得尴尬了,问:“你认识?刚从老家丹东来的,我妻子的一个远房表妹。”我兴奋地一拍手:“就是她了!”
  
  那女孩只有19岁,叫许小芸。我带她回了北京。在摄影室,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一套接一套地换衣服,拍出的效果都不如人意。足足忙了近半个月,眼看交稿期限已到,用掉了十几卷胶卷,还是没能达到预期的设想,我累极了。
  
  在最后一天晚上,我在圈椅上默默坐着,小芸给我端来了一杯茶,轻声问:“是我做得不好吗?”我轻轻摇摇头,终于告诉了她我的全部想法。这张照片效果要的就是她的身体那种天然自由的肤色与毫无掩饰的纯洁。最后,我叹了口气,说:“这不怪你,是我开始创意时没想到咱们中国国情。”她轻声问了一句:“你是说,这张图片只在法国流传吗?”我点点头,于是她认真地说:“我愿意按你的意思拍。”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摄影室里,她轻轻把所有衣服褪去了。我的呼吸都凝住了,她举起那一罐清水,顺着头发、顺着颈、顺着圆润的肩头泻下。女人和水真是一种最天然的结合。正面、侧面,拍得真是顺畅极了。拍最后一张时,我看到她的泪从眼中流下,我心中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已被生命中最本质的感动抓住、牵引,不可忘怀。
  
  最后那张侧着身的、流着清纯之泪的、以泉沐浴的照片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我的客户额外给了我60%的奖金。我和小芸分别的日子也到了,当我把多于报酬三倍的厚厚一叠钱交给她,她没说什么,也并不显得兴奋。
  
  第二天一早,我叫人把她送去天津,再坐船回大连。坐在电脑前,我的心绪却不能平静,老在想着许小芸镜头下泪光闪闪的脸,好想再看这个女孩一眼。忍不住就自己开车赶往天津,一路上我的思绪都在飞扬。在出城的时候我就已知道太迟了,可我还是赶到了塘沽码头。不出所料,到大连的客船早在一小时前就离开了。站在码头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我顿时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这时小芸却突然站在了我面前,不声不响地看着我。我又惊又喜,问她为什么还没走,她轻声说:“我只想留在天津,离你近一些。”我不顾一切地把这个女孩紧紧地拥在怀里。
  
  小芸这姑娘真的很纯,这段合作中,她不曾在意钱,甚至不在意她十九年来被耳提面命的东方女性道德。为了我,她在最后一刻抛弃所有矜持,赤裸地袒露了她所有的情感。
  
  我在天津租了一套屋,小芸没有说什么就与我同住了。每天早上一醒来,只要看见我在身边,她的眼神就是无限欣喜的。而半夜,看着她熟睡的恬静的面孔,我心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这是我的女人。”
  
  但激情来得快退得也快。一个月后,我开始心不在焉起来,我能娶这个女孩吗?她只上过小学四年级,她怎么做我的家庭主妇?怎么能自如地融入我的社会圈?怎么能习惯父母对她的冷落?不,我父母根本不会同意,在受教育程度问题上,他们的“门第”观念是很强的。
  
  有时我抽着一支烟,心里就开始烦了。小芸却不说什么,她只是非常细致地收拾屋子,好像这个临时筑起的巢就是她一生一世的家。对于这段感情,她比我付出得多,但比我平静。看着她忙里忙外的,一种不可抑制的感动就会从心中升起,我会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说:“我要你给我生个孩子。”是真的,小芸是我有生以来惟一希望给我生个孩子的女人,是她——而不是那些穿着高跟鞋、中性服装,在办公室工作的时代女性。
  
  可我还要工作。冷静下来后,我拿出3000元生活费先给她,就独自回北京去了。临走前我把她抱在怀里,说:“你尽量花,别怕不够,我会赚很多钱给你的。”小芸没说话,眼中流露着一丝不安定的信任与难确保的幸福。走出门,我立马自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会赚很多钱给她的——这算什么!她要的不是我的钱。
  
  站在天津的街头,我心中一阵疼痛,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的浮华无行,不算一个男人!
  
  回北京后,我努力工作,也每天和小芸通电话。周末一有机会,就赶去天津,去享受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契合,最诚挚的温柔。但面对小芸,我总是觉得自己很卑鄙。回到家里,回到父母身边,回到地板打着蜡的客厅,听母亲弹奏巴赫,我怀疑:能把小芸引进这个客厅吗?我是独子,承受了父母很多的爱和心血,已有许多乖张得到父母的纵容与谅解,能再强加给他们这样一个儿媳吗?
  
  忽然有一天我心中闪出一个念头,作为一个广告人,为什么我不能好好地包装一下小芸呢?把小芸包装成一个在朋友面前拿得出、父母眼中过得去的女人?
  
  主意打定,我开始行动了。第一招想到的就是英语,只要小芸的英语能学成我这样,父母就会相信她是一个受过良好高中教育,由于家庭不幸没能上成大学,却一直苦学不辍的女孩吧!再就是化妆和服装品位,以及学做精致菜肴;还有,让小芸少看电视,多看书,起码达到爱看三毛、席慕蓉那个水平……
  
  说干就干,我专门托人带小芸到南开听英语课,还给她请了一个英语家教,又让她上服装设计班,三天两头带她上商场买衣服。我为她这么操心她是高兴的,但眼底全是疑惑,她对自己全没有自信,不知道这么“包装”会有一个什么结果。
  
  要说她不认真是冤枉她,“I、me、my”每天搅得她头晕脑胀,那些繁琐的化妆步骤总让她手心出汗,指头发颤。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没有了以前的轻松,她总是睡眼迷离。可到了吃饭时间,她一下活跃了,看她那么精神抖擞、兴高采烈地去做饭,我也不知道这是可爱还是可怜。我想放弃了。
  
  渐渐的,天津我去得少了起来。我快27岁了,父亲的一个老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叫卢薇,外资公司上班,家教很好,父母是政府官员。在父母的鼓励下,我慢慢和她有了约会。
  
  那天下午,和小芸通了电话,心情忧郁。坐在工作室,外面下着大雨,卢薇坐着的士来了。她撑了一把白底红花伞,和她的衣服很相配。隔着玻璃窗我站了起来,她冲我扬了扬手,我叫她快进来,可她看着门前那段宽宽的水泡,看着自己的鞋就犹豫起来,对我喊:“过不来啊,明天再见吧。”就钻进出租车走了。
  
  我呆立在那里,不由想起如果是小芸,她会捧着一盒饭送来,根本看都不看地上的积水就走进来。我忽然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穿了外套就冲进雨里,半夜里我才赶到天津。看见我落汤鸡的样子,小芸一脸惊讶,问:“怎么了?”我抱住她,说:“明天就到我家,我要娶你、娶你。”
  
  小芸激动得嘴唇都白了,她不说话,说是给我去拿干净衣服,半天在卧室没出来,我过去从门缝里看到,她坐在梳妆台与大床间的地板上,抖动着双肩在哭泣,我的泪也流下来了。这个女孩等我这一句话原来已等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尊严,承受了这么多屈辱。
  
  但第二天我们却闹翻了。一早起来小芸就精心地打扮,穿上她最满意的套裙加白皮鞋。我却只觉得土气,便拉她到劝业场商厦去买,买来买去买不好,我就急躁了。小芸分明已很伤心,低着头从我手中接过一套又一套我选中的衣服去换,出来后我觉得不好,就再换。最后她穿了件红色的套衫,现在想来,她肯定喜欢那份红色,喜庆之色。我却吼了起来:“谁让你穿它的,土透了,土透了!”
  
  小芸脸委屈地望着我,她被我吼懵了,两行泪从面颊滚落。她进更衣室换回了原来的衣服,低声说:“我先走了。”
  
  我呆立在那里,心里也空空的。她走后,我才觉得好孤单,孤单得受不了。想起相识的日子,第一次我是看到她穿着主人的旧衣服而注意到她的,第二次我是看见她赤裸袒露的身体与生命而爱上她的,可我为什么一定要给这个我爱的人,从肉体到精神到生命的约束?她不合适,这不是她的错!我跑回去向她道歉,可到了家,房里是空的,她走了。
  
  我发疯地冲到楼下,楼下却空空的,我不断骂自己“混蛋”。第三天,突然BP机响起,我接到医院一个好心人打来的电话,说一个女孩在妇科候诊时晕倒,身上有我的电话号码,问我是否知道她的身份,请去一下。
  
  我飞快地打了一辆的士赶到医院,小芸已被好心人扶在了旁边的木椅上靠着椅背睡着了,手里拿着一份病历。我伏在她身边,哭了。可能我的泪水刺激了她,她醒过来,第一声就问:“到我了吗?”
  
  原来她是来做人流的!因为虚弱和紧张,晕倒了。我流着泪握住她的手说:“对不起,对不起,小芸。我不配你,但还是请你嫁给我!这次咱们谁也不去见了,包括我的父母,咱们直接去登记,领结婚证。”
  
  那年7月,我陪她飞回丹东开介绍信,然后,我们登记结婚了。去年3月,我抱上了自己的孩子,那天不只我笑了,小芸笑了,我的父母也笑了。我觉得生活真美好。哪怕这个妻子不太合适这个时髦的时代和我的职业,但我只想和她一起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