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好几年,女孩仍然改不掉唱山歌的习惯。再说为什么要改?那么悠远明净的嗓音。
他是被她的山歌俘虏的。那时他还是音乐附中的学生,正夹一只竹笛急匆匆地走。在海滨公园的门口,他蓦然停下,半张着嘴,倾了耳朵,傻呵呵地听。突然他憋不住了,接了一句———这边唱来那边和,正宗的破锣嗓子。那边顿了一下,然后便响起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他也笑,向她挥挥竹笛,却不知是歉意,还是得意。
他的歌唱得糟糕,竹笛却吹得很好。他们在公园里约会,他吹着竹笛,她唱着山歌,引来打太极拳的老头老太太们围观和叫好。回去时,他用左手握着竹笛的一端,她用右手握着竹笛的另一端,慢慢地穿过马路。竹笛将他们的手延伸,然后相牵。除了唱山歌,她在所有的时间里,都是那么羞涩。
从相识那天起,吹笛和唱歌,就成为他们每天约会的内容。他说喜欢她的嗓音,喜欢她的山歌。他问她喜欢他什么,她回答不上来。是啊,喜欢他什么呢?男孩有些颓废,生活粗糙,其貌不扬。越答不上来,越是喜欢;越是喜欢,越答不上来。后来她认为,爱情就是把一切正常的思维搞得混乱,然后徒劳无功地试图理顺。
他毕业了,做着与音乐毫不相干的工作。他仍然吹笛,却不再独奏。他只为他的女孩伴奏。假如没有了女孩的歌声,他的笛声就会很突兀,单调生涩,没有柔滑明亮和灵动的质感。显然,他离不开她了。他对女孩说,我离不开你了呢。说这些时,他的脸上,露着得意洋洋的神色。
那一段时间,他的生活,动荡不安。他的工作是把自己吊在半空,拿一把长长的刷子,将楼房的外墙洗刷得焕然一新。那是一个危险的职业,每天,她都为他提心吊胆。她总盼望夜晚早一点降临,他为她吹笛,她给他唱歌。那是一天中唯一让她感觉踏实的时刻。
那天他从半空中掉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太阳,保险绳就断了。他像一朵流星扑向大地,砸向一个鼓起的布篷。空中他呼喊着她的名字,声嘶力竭。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她请求医生们让他醒来,可是所有的医生,都摇着头。只有她守在他的床边,不停地给他唱着山歌。后来她的嗓子哑了,咳出的痰里,盛开着粉红的血花。可是她不敢停下来。她怕他听不到歌声,会在归来的途中迷路。终于,半个月后,他的眼皮动了一下,接着睁开眼。睁开眼,看到她了,他便虚弱地笑了一下。她想对他说一句话,可是她说不出来。那时她肿胀的咽喉,发不出任何声音。
每天,她都背着他去医院花园的长椅上坐一会儿。他趴在她瘦小的肩膀上,听着她沉重的呼吸,轻吻着她柔软的耳垂。她带来他的竹笛,两个人一唱一和,配和默契。有时他们也安静地坐着,他握着竹笛的一端,她握着竹笛的另一端。竹笛像延长出来的手,让他们相牵。然后天凉了,她说回去吧,就背起他。除了唱歌和背他,剩下的时间里,她仍然羞涩。
他终于出院了。可是仍然行动不便。她每天都去陪他,计算着他好起来的日子。他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快,她的嗓子也变得更加清澈和圆润。仿佛生活正在飞速地变得美好,心想事成。谁都没有料到,一天夜里,他所租住的那栋楼房,竟突然失火。大火把半个天空烧成了黑炭,现场混乱不堪。
慌乱中她背起他,趔趄着往外跑。她把他放到安全的地方,望着被火舌扭曲的住所,擦着汗水。突然她愣住了,她说笛子,你的笛子!然后转身,再次冲向火海。有人试图将她拦住,却被她英勇地撞翻。他在后面喊,别要了啊!她好像没有听见,继续跑。奇快。他哭起来,还可以再买啊!她仍不理他,一个人冲进滚滚浓烟。他在后面绝望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仰面跌倒,泪如潮涌。
她是在楼梯口被人救起的。那时她已经救出了那个竹笛,把它压在身下。她并未受到太大的伤害,只是被浓烟呛倒。她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出院后的她,看不出任何不适。可是她知道,自己再也唱不出那样婉转动听的山歌了。她的嗓子被浓烟熏坏,沙哑变形。没人的时候,她曾经试图唱下一首完整的山歌,可是只唱了一句,她就再也唱不下去。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啊!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
现在他们又可以并肩走在一起了。他们正在走向那个公园。他握着竹笛的一端,她握着另一端,竹笛是延伸的手,让他们相牵。打太极拳的老头老太太看着他们,笑着说,闺女唱一个吧!他说好,拉开架式,她却嘤嘤地哭了。
他将她拥揽在怀。他说唱吧!以前我听到的,只是山歌;而现在,却是心语……其实你现在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迷人———因为那是金子的质地。她问真的吗?他使劲点头。于是她清清嗓子,唱起来:……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滩险弯又多……
掌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