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应邀去一所高校给一些学生记者讲新闻采写中的人文关系。讲座进行中,报告厅里时时爆发出阵阵笑声。讲完,一些学生围过来,提问、要地址。我自觉良好。
一星期后,收到一封信,寄自那所大学。心想,一定是位写作爱好者,听了讲座后写信来探讨问题。
信笺被折叠成精巧的形状,一看就知道写信者是位女生。小心拆开,读下去,心情陡然变得沉重。
我在讲座中曾谈及一事:高考结束后,我到某地采访,发现当地电视台在“热播”有关贫困生的报道。一些在高考中得高分的特困学生,因担心交不起学费,有的在镜头前偷偷哭泣;有的与亲人抱头痛哭;有的甚至在亲人遗像前嚎啕大哭。我说,那种画面给我一种强烈的视觉刺激,我怀疑,如此坦然地公开展示窘境会不会给被访者带来心灵的创伤;我也质问,是不是援助的获得必须以付出自尊为代价?那些以唤起爱心为目的的电视镜头,是不是显得太过生硬粗暴,是不是完全忽略了被访者个人内心的真实感受?
信里面说,她就是我所述的曾在镜头前痛哭的一名学生。
她说,自从电视里播出那一报道后,她感觉如受重创,几乎无法喘息。整个暑假她都过得恍恍惚惚。她说她不能怪任何人,因为都是出于好心,她只能怪自己家境贫困。她说她也想过逃离镜头,想过逃离他人怜悯的目光,但她无力决断。她接受了援助,进了这所远远低于自己期望值的高校。
而我讲座中的那番言论,无意中触及了她内心里隐秘的伤痛。她说那一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此后我讲了些什么她一概不知。她装作埋头读小说,但其实一行也没有读懂。
伤害一个人就是这么简单。而伤口的复原,却需要漫长的时间。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我在回信中表达了诚恳的歉意,并说了一堆苍白陈腐的道理加以劝慰。
她再一次回信,信里说,她现在需要的仅仅是———遗忘。
开始明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小块领地,无论富者穷者智者愚者,身边都围着一道或高或矮的篱笆,以保护自己的个人领地不受侵犯。这道篱笆既是一种拒绝,又是一种邀请:它拒绝恶意的窥探,粗暴的闯入;它邀请真诚的帮助,平等的会晤。它是脆弱的,阳光可以渗透,和风可以吹拂,但无法承受双足的践踏。
伸手相助,永远都是值得赞美的。但请不要忘了认真对待那一道守护人性尊严的心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