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年轻人问我:幸福到底是什么?这时,我总是会心一笑。因为,曾经的我,也如同他们一样执著地追求过幸福。那时候的我以为,幸福虽然不可具象也无法量化,却必定有着宏大的表象,譬如建功立业,拯救苍生,诸如此类。
因而,幸福在我的心里,是有着高度的。我那时所有的努力,都是在追求这种高度。梭罗不是说,“人是自己幸福的设计者”吗?所以,我追求一切完美的事物:完美的爱情,完美的工作,甚至友谊也必须是完美的。我如宗教徒般虔诚地做着一件伟大的事——攀登幸福的高山。可是,我发现,无论怎样努力,我都始终无法达到心目中的那个高度。直到有一天,我遇上了他。
那段时间我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我失去了苦心经营8年的婚姻,主持的一家影视公司也以破产而告终。我每天挣扎在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中,疲惫不堪,幸福躲得连影子也看它不见。
一天傍晚,我步行路过东单,看到一群人围在桥下。就在我准备绕过去时,响起一阵旋律,接着,一个舒缓、低沉的男声透过薄暮传了过来,是王杰的《谁明浪子心》:“听说太理想的一切都不可接触,我再置身寂寞路途,在那里会有幸福……”歌声中流露的情绪,像极了我那时的心情,我不由止住脚步,挤进了热闹的人群。
看到的情形让我大为惊讶:一个近于侏儒的男人,拖着一条残废的腿,手拿麦克风,站在场子中间忘情地唱歌。而且,他还是个瞎子。一个又瘸又瞎的人,居然有着近乎完美的歌喉。我本以为他是街头卖艺的,但四下一张望,并不见装钱的罐子。
一曲终了,他走过来换伴奏带,一个小小的录音机就在我脚边,看他摸索着装带子,我忍不住蹲下来帮他,“你是靠这个赚钱的吗?”“不是。”“那为什么在大街上唱?”“只有在大街上,才能有这么多人来听我唱歌啊!”他好像挺快乐。“可这些人都是来看热闹的!”我说,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他并不感到意外,手也没有因此停下来。
“我知道啊,”他平静地说,“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就是喜欢唱歌,我得谢谢老天爷给了我一副好嗓子。你不知道,能自由自在地唱歌,是一件多好的事儿啊。而且我肯定,会有人在用心听。”
他的话让我一连几天都无法平静。
一个又瘸又瞎的人,他不低看自己,知道生活的目标,活得幸福而满足。可我呢?我四肢健全,年纪不老,健康亦不算糟。不缺少友爱,工作也逐渐得到认可。为什么偏要对这些都视而不见,却一味寻找被自己无限放大的虚幻的幸福呢?
盲人歌者让我顿悟。甚至不久后当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宣布得了癌症时,我也没有一蹶不振。我知道,我的第二段人生才刚刚开始。
转眼十余年过去了。今天的我,似乎仍然没有达到那种幸福的高度。我没有建功立业,也没能拯救苍生。然而,我至今四肢健全,心态不老,胃口也好。有家人的陪伴,有朋友的温暖,能自食其力,还可兼济他人。从前眼里世俗的日子,而今被我过得有滋有味,如小桥流水,也如清风明月。
就在我已经渐渐淡忘了寻找幸福时,幸福却如影随形地出现在我左右。我发现,不知何时,我居然已经不知不觉登上了幸福的高峰。
真奇怪,我并没有如年轻时那样费力地去做什么啊!
想来想去,其实,我还是做了一件事的,那就是降低了幸福的高度。当降低了幸福的高度时,幸福已经和我不期而遇。
既然如此,我还能说自己不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