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失踪几天,不要管我去哪里,也不要和我联系,几天后我就回来。”
她说这话时没有上下文铺垫。他正在和她说白天单位里的一些琐事,刚说完,就听到她冒出这么两句,好像是说她饭后去超市买块香皂。
他愣住了,正要去夹那块红烧鸡翅的筷子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好像突然失去力量,便转而伸向他面前的那一盘凉拌黄瓜。黄瓜被他放进嘴里,嚼黄瓜的脆响在空气中显得生硬而迟疑。
按照惯例,她和他说什么都不是来和他商量的,而是作为一个毋庸置疑的决定来告诉他的。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快速地拿餐巾纸擦了擦手,然后接电话。她对电话里说了“嗯,对,就这样,对啊,就这么着,好”几个精简的字句就结束了电话。作为一个重要单位的二把手,她每天都要接很多这种无须流露任何感情的电话。接完电话她走到阳台上,坐在阳台中央的摇椅上。他看到她在摇椅上轻轻摇晃,黑色纱裙在风中微微飘起,貌似岁月静好的样子,却让他的心沉坠得格外疼痛。
他没有追问为什么。他不能问,也没法问。不问,似乎就可以把两人之间的问题遮蔽起来,犹如海面下的冰山,没有谁能看见。他无从知晓她要去哪里、去见谁、干什么,他只相信她总还要回来的——他们有孩子,她的工作她也不可能丢掉。
一天后,她办了休假,坐上通往邻省一座城市的高铁。两小时之后,她在一家临湖的酒店住下。
一进酒店她就拉上窗帘,把自己扔到床上沉沉地睡去——一场多年不曾有过的酣睡。
夜幕降临时她醒过来。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去哪儿?她靠在床头,被冒出来的这几个问题弄得一阵茫然。手机很安静,因为调成了飞行模式。现在好了,这个城市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没有一个人认识她,这种感觉真好。
这么说也不对。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她最看重的,也曾是她最热爱的人,林桐。
年轻的时候,他们曾经每个月通信,用最温柔谨慎的心情,给对方写下最认真的文字。后来有电话了,他一次能给她打一两个小时,她接得耳根发烫。然后他们各自结了婚,因为他们不在一个城市。他们都深明大义。
现在与他的距离,不过是高铁两小时。她从不后悔没和他走到一起。对她而言,他简直完美,美得就像一个梦。她不能想象要那份美好,去经受现实的淘洗和损耗。
现在她入住的这家酒店,就在林桐所住的小区旁边。两年前他从欧洲访学归来给她寄过礼物,留的就是这个小区的地址,她一直牢牢地记着。
一个月前,她身边的一个朋友遽然离世,才四十岁出头儿,身边的人都很震惊。朋友刚刚被提到他盼望多年的一个位置上,他为此付出过多少代价只有自己清楚。可是刚上任没多久,因为连续两天熬夜加班而心肌梗塞,猝死。遗体告别时来了上千人,因为他的地位,可是那又怎样?死取缔了一切,死让一切现存的东西变得轻飘且可疑。朋友的离去让她心慌。她自问了一下,如果她很快就要告别这个世界,那她还想再见一面的人是谁?答案就是林桐。
他们疏离已久,有意或者无意。但是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让她觉得干净和美好,那就是他。他曾在有一年的圣诞夜给她发过祝福。还有一年,他托一个同学给她带过礼物。她关闭了朋友圈,只有他发现了并且马上发微信问她为什么。在每天的仓促匆忙中,她常常觉得需要安慰,却不知道什么才足以安慰。见见他,和他在一起待上一天半天,哪怕什么也不说,都会是巨大的安慰,她想。
但是,她害怕这种没来由的联系过于唐突,会打扰他。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联系他。好像这种对他的想象,也是对他的一种享用。睡了一个好觉,她發现镜子里的自己气色也好了很多。她多希望让他拥抱到现在的她。
第二天在酒店翻了一天闲书。晚饭过后,她去酒店旁边林桐家的小区散步。微信运动上显示,他每天都会走一万五千步以上。让人心跳加速的是,她果然看到了出来散步的林桐,还有他的妻子。但是她在暗处,他们不可能看见她,或者根本不可能想到是她。他的妻子穿着家居裙,微胖。他们没有手牵手。天底下的中年夫妻,身体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吧。她想。走了一会儿,起风了,应该是他妻子的眼睛眯住了,站在那里揉眼睛。她看见林桐走上去,帮女人吹眼睛里的东西,吹了好几下才好。
这普通的一幕,让她心里暗流涌动。也让她想,她干吗要突然找上门来打扰他现在的生活?见了面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各回各家,重回各自的生活?她突然很害怕可能发生的一切。
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已经很好了。出来过了两天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也很好了。她的男人果然没和她联系,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至少,是对她的尊重与信任。于现在的她而言,这远比爱重要。
一次放任的出行就像一次贴地飞行,飞不高也飞不远。但是,相对于永远匍匐在地的人,她觉得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