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视死如归”这四个字,自然产生悲壮之感,好像荆轲刺秦王,武士上战场,立即面临生死存亡的决斗。没有必胜之心,却有必死之志,但是死何足畏?死亡只不过是归乡回家而已。
悲壮来自于牺牲,这种牺牲不是为了好勇斗狠,而是为了保国卫民,或者实现伟大的理想。但是,最初这种观念却毫无悲壮色彩,反而只有平静安详,以透彻的智慧,坦然面对人生必然的归宿。道家的死亡观正是如此。
凡是自然的,就是必然的,没有选择余地。生老病死是一切有生之物的必经历程,人类如何可以例外?那么,人是否依照本能的运作,像动植物一般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一词,说起来容易,在人的社会却是难如登天。何以如此?因为人除了保存生命的本能之外,还会思考,于是就设法辨名析义,为所有东西定下价值,以多为胜,以贵为上,形成社会竞逐的风气,得之则喜,失之则悲,至于成王败寇,更是不在话下了。
道家明白这个道理,认为多欲伤身,不如反璞归真。老子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在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不怕死,但是战乱时代,生不如死,再坏也不过如此,那么领袖以死来威吓百姓,又有什么用处呢?“人到无求品自高”,人到不想活的时候,世俗的名利权位不过是灰尘泥土而已,何必再为它委屈自己?
“委屈”的具体表现是七情六欲的起伏波动,身不由己,丧失了自主性,成为外物的奴隶。人的一生,几曾有片刻的安宁,自觉一无所求,因而无待于外?为达此境,道家认为唯有依靠智慧。智慧必须由内而发,由于认清生命本质而不再迷惑偏执。庄子的示范如下:
庄子妻死,惠施前往吊丧,却看到庄子鼓盆而歌。惠施不以为然,出言责怪。庄子说出一番道理:人在最初,未生之时,只是荒野中的一股气。有气、有形、有生之后,成为人;活了一生,最后死了,形体消解,回归大气,有如“偃然寝于巨室”,舒舒服服地睡在天地这个大房间里。死者如此快意,而生者为之嚎啕大哭,岂不荒谬?因此我正在为她高兴而唱歌啊!
谁能反驳庄子?惠施不能,我也不能。若要反驳,就须另立一套人生观,包括灵魂的意义与性质,人生的目的与价值,然后再比较何者更为周全,更能说明人的真相。庄子的思想背景是“道”,万物由道而生,再回返于道。这是得自大自然生命循环不已的启示。因此,就人的形体而言,不妨与大自然一起运转变化,“人之生,气之聚也;人之死,气之散也。”不过,生死之间的人,仍有一展身手的机会。这时,所需要的是启发智慧。有了智慧,“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保持平静之心,可以“万物静观皆自得”,即使“万物动观”,也照样可以自得。
因此,道家珍惜生命,不是为了以生命换取名利权位,而是为了生命本身即是存在目的,随遇而安,与物俱化,“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这样的智慧少之又少,但是何妨自己独享此乐?长生久视,全身保真,无患无忧;表面看来,好像忽视人生的高尚目标,不知奋斗以求自我实现;但是,精神摆脱了随着目标与实现而来的一切枷锁,才能真正逍遥自在,高飞远行,开启一个恣意想象又变幻莫测的心灵世界,品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胜境。
人生苦短,若是向外逐物,不仅劳神役形,而且到了最后关头,还是必须放下。放下又如何?庄子说:“人之在世,安知非弱丧耶?”人生,怎么知道它不是“年轻时离家出走”呢?既然如此,回家岂非至乐之事?能够看透生死这一关,还有什么可以使我勉强自己的?道家凭着智慧,用死来反证“贵生”思想,这种生岂有不逍遥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