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住在松江老街——谭东街。街尾住着一个捡破烂的老头,他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但还算干净。每天,他总背着破旧的大布袋,拿着铁钩子,巡回在垃圾箱之间。我是在公用给水站认识他的,常见他用一只小铝锅淘点米,洗把青菜什么的。一次,他匆匆走时忘了小铝锅,我就拿起铝锅给他送去。在他的小棚屋里,我看见堆着整齐的破书,铁丝上挂满洗净的破布片。他钻出破烂堆看到我,眼神里交织着惊讶和欣喜。从此,在老街我成了惟一和他有来往的人。
我喜欢读书,但那时除了政治书籍,没有其他的书可读,可我在老头那里找到了一个“图书馆”。他帮我整理出被撕裂的《青年近卫军》、《茶花女》等“禁书”。给我看那一本本用糨糊粘贴起来的书,老头是要冒风险的,可他极其信任我。
在小棚屋我多次看到,他把卖破烂得来的零碎分币,换成一张张一毛钱的角票,用盛满沸水的破搪瓷杯子一点点烫平。他此时脸上的喜色让我疑惑,我对他的身世充满了好奇。
虽然我对老头有着种种猜测,可我们之间却很默契。他捡他的破烂,我看我的破书,有时帮他跑跑腿,时间就像流水一样慢慢淌过去。
直到有一天,我又去拿书时,老头忽然一脸郑重地要我帮个忙。他拿出一只粗糙的木盒,给了我一个秘密的嘱托。
过了一个星期,他永远地走了,估计是严重营养不良导致器官衰竭而逝的。
因他所托,我打开了木盒。上层是一张给我的字条,言语之间的信任和感谢使我热泪盈眶。和着泪花我看到好几叠烫得平整的一毛钱角票,最下面是一封厚厚的信。
晚上,我瞒着家人怀揣着木盒,走到老街口的大树对面,敲开了一扇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用警惕的目光审视着我,我顾不得说什么,把木盒交给了她。片刻,老太太那瘦削的肩和纤细的手便剧烈地抖动起来,伴随着的是极度压抑的抽泣声。
这天晚上我才知道,老头和老太太是一对恩爱夫妻。他们原在东北一所中学教书,老头是校长,老太太是教师。后来在政治运动中,老太太被打成“右派”,遣送回松江老家,以糊纸盒为生。老头不肯“划清政治界线”与她离婚,终被开除公职。老头追随着老太太的足迹,来到她的身边。可老太太恨自己连累了他,害了他的事业,毁了他的前程,不肯原谅自己,更怕世事难料,今后还会祸及他,便硬着心肠拒绝了他——这无可奈何,违心的回绝,多么令老太肝肠寸断啊!
他尊重了她的意愿,但又不忍离开她,于是,就在老街尾搭了个小棚屋栖身,开始以捡破烂谋生。
一条老街,妻住老街口,夫住老街尾,日日相见不相认,叫妻心碎,却令夫欣慰。
老头日复一日地守望着妻子屋里的灯光,年复一年地烫平着每一毛钱,积累着小小的财富——能让妻子改善一下生活成了他惟一快乐的源泉。
老太太拿出他们的合影,丈夫的气宇轩昂,妻子的端庄美丽,往事与现实之间的反差,带给我的是从未有过的震惊!老太太又捧出一沓长短不齐,颜色材质不一的纸片,上面是清一色的英文字母。我那时的英语知识有限,难以辨认出是什么。只有一行“I Love you”是我从所学的英语“我热爱毛主席”的句子里懂得其含义的。老太太告诉我,这一封封信是她每天在灯下蘸着深情,裹着爱,和着血泪写就的!经过这一晚,我忽然懂得了——人间最珍贵美好的感情,是在患难之中产生的。
大约过了一年,老太太与老头这对有情人终于相聚,我相信从此他们再不会分离。实际上,这对夫妻年龄并不大,离开这个世界之时,顶多五十出头。相思之苦催得人容颜老,可“I love you”却使他们在黑暗的境遇中那样浪漫和年轻。
现在,我们的社会早已回归公正和理性,但请让我们记住他们——记住这曾经的故事,记住这美丽、高贵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