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让我们睁大眼睛打量一下朱元璋:当天下乱离之际,以弱者而从群豪中
脱颖而出,亲手打造了一个王朝;他驱除胡元归沙漠、奠安华夏恢复中国,俨然民族复兴之主;他躬率六军,亲赴矢石,军队是其亲手缔造,骁将皆为两淮子弟;他登基以来,夙夜图治从未怠遑,更兼在位三十一年,积累深固,威仪日重……可以说,无论从经历、建树、威望、地位和实力任一方面看,朱元璋均是千百年少见的强势君主。然而,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起于最底层,拥有对残酷人生的深刻体验和由此磨炼出来的心理性格。
每个看过朱元璋画像的人,都无法忘记那张脸——《明史·本纪第一》形容是“姿貌雄杰,奇骨贯顶”,文人真会说话,丑怪骇人到了他们嘴里竟能转变成这些词——它崎岖不平,形状活似一只长歪的山芋;黑而粗糙的皮肤散着几粒麻子,额头和太阳穴高高隆起,颧骨突出,大鼻、大耳、粗眉毛,两睛鼓凸,发出冷酷的光;尤为奇崛的是他的下巴——从宽大有力的颌骨处开始向前突着,一再延伸,直到远远超出额头之外,从侧面看浑如一头狠霸的大猩猩。这个罕见的下巴,再度提示了人来于动物的遥远往事;它象征着健壮的咀嚼力和贪婪旺硕的食欲,令人联想起兽界一切善于撕咬吞噬的凶猛捕食者。
同时,我们不可忽视的是,这张“卡西摩多式”丑脸跟一个身为皇帝的人相结合,在心理上所必然引起的冲突。这并非出于无稽的相面学。传说先后有两位替朱元璋造像的画师,因为只知摹形绘影不解粉饰遮掩而掉了脑袋,直到第三个画师,才仰体圣心,把他画得慈祥仁爱。这是人之常情。对朱元璋来说,那崎岖不平的相貌固然“雄杰”,但无疑也镌刻着他坎坷下等的出身和遭际,尽管贵为人君,无情岁月的痕迹也许可以从宫廷画师笔下抹去,却无法从自己脸上和内心世界抹去。
孟森先生关于朱元璋“峻法”有一个评价,说他“约束勋贵官吏极严,实未尝滥及平民”。这是孟先生的敏锐细腻之处。从这里,我们发现不宜以“暴君”视朱元璋。盖所谓暴君者,根本标志是虐世害民;只有与人民为敌者,才配得上这称号。不论朱元璋在权力斗争中多么残忍,整体来说他不是一个祸害人民的皇帝,相反,洪武年间清丈土地,兴修水利,奖励农耕,减免赋税,杀减贪风,改良吏治,老百姓是得利受惠的。
但对官吏而言,朱元璋搞的真是不折不扣的酷政、暴政。可能中国哪个朝代,做官皆不曾像在洪武朝那样
提心吊胆。这位穷山恶水生养出来的贫民皇帝,把他那个阶层的野性、狠劲充分发挥在吏治上,残无人道地对待贪官污吏,剥皮、断手、钩肠、阉割……全是最
骇人听闻的酷刑,而且五花八门、种类繁多。另外我们还知道,几乎整个古代,中国普通百姓是无权告官的,或者,凡告官者先打一顿杀威棒;然而洪武年间居然宣布,凡是贪赃害民之官,百姓人人皆可将其直接扭送京师。
细玩朱元璋的暴力驭吏,深感此人乃是天生权术大师,他通对官吏保持高压,坐收一石数鸟之效:第一,澄清吏风;第二,发泄旧怨;第三,收聚民心;第四,抬升帝威;第五,
杀鸡儆猴。这里面,既有直接目的,更有他深谋远虑、不可告人的筹划。如果朱元璋的打击对象只有渎职枉法的狗官,事情另当别论,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发现,朱元璋死的时候,明初精英居然一个不剩!这绝非巧合,而是朱元璋为子孙计,算尽机关,巧为施行的结果。当初追随朱元璋起兵诸将,及为其征召的文耆谋臣,除少数如常遇春、邓愈、胡大海死于军中,其余要么罹于狱祸,要么被赐自尽,要么疑为朱元璋毒死,得善终者似仅汤和一人。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案后,受封公爵者(亦即明建国的顶级功臣)中的最后两人,颖国公傅友德和宋国公冯胜,先后被赐死。二十七年傅友德死,二十八年冯胜死。连续三年,一年除掉一位公爵。朱元璋可以高枕无忧了。洪武三十一年,他放心地死去,留给太孙朱允炆一个他认为十分“安全”的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