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旬老兵相亲,对方竟是失散60年的结发妻子

作者:青瓦 时间:

重庆江北,一间狭小闷热的廉租房内,两位90多岁的老人并排挤在一张小床上,手牵着手。

这是9年前,志愿者熊熊第一次看望抗战老兵时遇见的一幕。 9年后再回想那天,她仍感慨万千。

那是一个秋日下午,重庆的高温还没有退去,熊熊和其他志愿者一行四人,来到江北的一处廉租房小区,敲响了101室的房门。过了很久,门才打开,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门边,好奇地打量着她们。 熊熊知道,这位老人就是她们要找的老兵邱大明。

听说是志愿者探访,老人很高兴,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自己颤巍巍地走到里屋床边坐下。这是一间不足30平米的廉租房,除了一台老式电视机,和一台矮小的旧冰箱,这个家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房间内闷热异常,一架老式电风扇在吃力地工作着。

邱大明俯下身,和床上躺着的老伴轻声说:“有人来看你喽。”

老人转过脸看着志愿者们,熊熊走过去握住她绵软无力的手,她忽然就流下泪来。

 

这一哭,让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唉!”邱大明一声长长的叹息:“老太婆两年前摔断腿,就一直在床上躺着。我们每个月只有880元的低保收入,医院也去不成,吃喝拉撒都是我在照顾,每天晚上,要吃药,给她挠痒,给她擦背,往往是夜里三点多了才能睡下。”

听着邱大明说话越来越吃力,志愿者们不忍心让他坐着,便让他躺下。他说,自己左边的肺已经完全坏了。说话间,咳出一口血,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邱大明却平静地说:“每天都是这样的。”

 

 

那一刻,熊熊的心憋得发慌,她无法想象,两位老人每天都是怎么过的。 从老兵家里走出后,4名志愿者一度集体失语了。

在拜访邱大明之前,熊熊已在照片中见过这名老兵,那时,他离奇的人生故事早在志愿者中流传。

邱大明是重庆荣昌县人,1936年加入川军第20军,被派到四川宣汉县服役。当时他是部队的少尉排长,长得高大威猛,一表人才。那时部队里有个司务长常常下乡买菜,一来二去结识了塔河坝炉子村的李余氏。司务长听说李余氏有个独生女儿叫李德芳,正等着招郎上门,就从中做媒,将邱大明介绍给了李余氏。

李余氏一看邱大明相貌堂堂,又是个排长,当即满心欢喜。她带着邱大明来到家里,指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大姑娘对邱大明说:“这就是我女儿。”

李德芳只有19岁,陡然间看到这么一个高大威猛的青年男子,害羞得扭头就跑。虽然就这么看了一眼,但是,双方都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心里都挺满意。

当年秋天,李余氏出钱置办了几桌酒席,请来保长、甲长及左邻右舍为证,为两人正式成了亲。

结婚后的邱大明过上了安稳的小日子,但战争,改变了一切。

4个月后的一天深夜,邱大明突然接到部队开拔的紧急命令。军官在苍茫夜色中声嘶力竭地训话:“弟兄们!我们要上抗日前线了,今晚,要连夜行军到万源县集结,如果谁开小差,当兵的要挨打,当军官的就地枪决!”

十万火急的情形下,邱大明来不及向新婚妻子和家人道别,就走上了战场。

 

1937年,参加淞沪抗战的川军

他跟随部队来到淞沪前线,一场大战已经打响,中国军队从四面八方奔赴上海。很快,他就发现那是一个炼狱般的大熔炉,装备简陋的中国军队根本不是日军的对手,等待他的,是一场接一场的败仗。

邱大明跟着部队且战且退,这期间,他曾想过给妻子写信,但那时邮政系统瘫痪,加上不知妻子家中的详细地址,邱大明与妻子完全失去了联系。

他们就这样失散了。

斗转星移,60年过去了。

1997年冬天,一个老太太在山城街头徘徊,好心的同乡把她带到重庆江北城三洞桥住了下来。老太太告诉同乡,自己叫刘泽华,因为和子女闹矛盾,不堪忍受家庭纷争,就悄悄离家出走。

同乡的家境不是太好,刘泽华就把自己随身携带的积蓄拿出来贴补家用。但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儿,刘泽华心里很着急。

一天,刘泽华在茶馆认识了热心的邻居李腊芝,闲谈中,刘泽华说起自己孤苦无依,恳请李腊芝给自己介绍个老伴,李腊芝很同情老人的遭遇,当即答应下来。

几天后,李腊芝告诉刘泽华,自己有个干爹,也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和刘泽华年龄相当,但是干爹经济状况不太好,住在一个“棚棚”里。刘泽华一听,想起了自己家乡的棚屋,就说:“棚棚有什么关系嘛,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有个人作伴,就行了撒。”

刘泽华表明了态度,便开始等李腊芝的回信。结果满怀期望等了几天,却一直没有动静。

后来,刘泽华主动提出在李腊芝家里和老汉见一面。左等右等,才等来老汉,那时是夏天,老汉戴着一顶很旧但很干净的帽子,腰不驼背不弯,看上去还很硬朗。刘泽华看在眼里,还挺中意。

但老汉却低眉耷眼,沉默半天,低声吐出一句话:“我没钱,吃低保的,养不起你。”

“我不要你养啊,我还有点钱,我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了。”

对方也不接话。

看到对方如此,刘泽华觉得无趣,坐了没多久就离开了。

第一次会面无果而终。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

刘泽华不知为何,仍惦记着这个老汉,她鬼使神差地去了老汉家。

一进门,看到一张简易的床,和一张用木板拼接的桌子,这就是老汉全部的家当了。

“当时他那个家很简陋,但却很干净,就连咸菜缸的边沿,都是干干净净的,一丝水垢都没有。”刘泽华后来回忆说,自己对老汉的好感瞬间又提升了。

但老汉依旧沉默,问一句答一句。坐了一会儿,刘泽华就到茶馆去了。

临近中午,刘泽华从茶馆起身,准备回家吃中午饭,一回头,突然发现有人在不远的角落看着自己,此人正是老汉。她走过去和老汉打招呼,老汉低着头说:“去我家吃个便饭吧。”于是,两人在一起吃了第一顿饭。

那顿饭只有两个菜,一盘青椒拌皮蛋,还有半碗头天剩下的回锅肉。但这顿饭,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他们开始交往起来。

又过了一个月,刘泽华提出搬到老汉家,老汉默默地点头了。其实,老汉之前除了自卑,更担心送上门的老伴儿是个骗子。

征得老汉同意后,刘泽华添置了一些碗筷,并买了一些糖果请来左邻右舍,算是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这一年,老汉82岁,刘泽华80岁。

当天晚上送走客人后,刘泽华和老汉说:“我们还是办个结婚证吧,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是要有个证明,不然人家会笑话的。”

“要的要的。”老汉赶紧连声附和。

 

 

谈到要领结婚证,两人这才想起,还没相互交个底。

“你是哪里的人啊?”老汉先开了腔。

“我是四川宣汉人。”刘泽华答。

“宣汉哪里的?”老汉追问。

“塔河坝。”

“宣汉县塔河坝我去过,你是哪个村的啊?”

“炉子村。”

“炉子村的人都是姓李的,你咋个会姓刘啊?”

“我以前是姓李的,后来才改的名字。”

“那你以前叫啥子?”

“李德芳。”

听到这个名字,老汉惊得坐直了身子,双眼死死地盯着刘泽华问:“你叫李德芳?”

“是啊。”刘泽华奇怪地看着老汉。

“李德芳,那你还记得邱大明不?”

刘泽华愣了一下说:“我年轻的时候嫁过一个当兵的,叫邱大明,后来打日本鬼子就再也没回家,你说的是不是他?”

此时,老汉鼻子已经发酸。他接着问道:“你的母亲是不是姓余?”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刘泽华瞪大了双眼。

“我就是邱大明……”老汉哽咽了。

刘泽华惊得目瞪口呆,盯着老汉看了半响才说:“你是邱大明?但是……模样不太像。”

“我们60年没见了啊,我离开的时候22岁,现在都82岁了。”老汉哭着答道。

这时,刘泽华才像醒过来似的,用手捂着嘴,呜呜哭了起来。

两人做梦也没想到,失散60年的结发夫妻,竟还能在茫茫人海中重逢,而且是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他们也不知道,1个多月前吃的那顿饭,是他们离散60年后吃的第一顿团圆饭。

上天,似乎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这漫长的60年,对方究竟经历了什么,邱大明和刘泽华的心里,都有一个巨大的问号。

时间回到1937年。

邱大明不辞而别,李德芳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看着独生女天天以泪洗面,李余氏和丈夫忧心忡忡,他们四处打探消息,终于打听到邱大明随部队开拔,但已不知调到哪里。

李德芳很伤心,她对邱大明很痴情,不仅因为他一表人才,还因为他善解人意,每次回来都很勤快,深得岳父岳母喜爱。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德芳眼泪都哭干了,邱大明依然杳无音讯。有人劝李德芳改嫁,说邱大明早就“打成灰灰”了。李德芳不肯,她执拗地坚信,丈夫还活着。

过了几年,父母在忧虑中陆续过世。李德芳仍独自痴守在塔河坝炉子村。

而此时的邱大明,已打了几年仗,辗转大半个中国。

1942年下半年,他从部队上退役,在成都考上水上警察,分到泸县做警长,后来又升任派出所所长,负责守卫泸县码头。

在做派出所所长时,他曾想过回去找刘泽华,但刚刚从血肉横飞的战场上下来,他被城市的生活留住了脚步。加上那时年轻,无法忍受孤独的生活,又不知前妻的下落,就决定重找一个妻子。于是,一个姓浦的女学生走进了他的生活。

不久,两人结婚了。结婚的当天,邱大明想起了结发妻子,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但他想,兵荒马乱的,也不知她是否还活着,就算活着,说不定也早已改嫁了。 这不安,很快就被新婚生活冲淡了。

两年后,邱大明有了儿子,后来,又有了女儿。此时,那个只嫁了他4个月的结发妻子,已经基本被他遗忘。

过上安稳日子的邱大明不知道, 她一直都在等他。这一等,就等到了新中国成立。

1950年,镇反运动开始,李德芳终日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被人揭发是国民党的家属。

邱大明此时也同样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由于解放初期他参加过反共救国军,运动开始后,他被列为反革命分子追捕。

他化名邱云,乔装打扮成民工,先参加成渝铁路修建,后又修建宝成铁路。1954年,他写信给浦姓妻子,让其带着孩子前来团聚。浦姓妻子不知邱大明正被追捕,在开具的介绍信上,仍写着“找丈夫邱大明”(那个年代,中国通行的身份证明只有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邱大明被人民公安包围,结束了逃亡生涯。

他被判处无期徒刑。

1954年7月,邱大明被押送新疆监狱。

而李德芳此时, 已从宣汉来到了重庆。

那时,她37岁了,依然孑然一身。与邱大明离散十多年,她仍抱着一丝希望。她想,丈夫是重庆荣昌县人,说不定还会在重庆遇到丈夫。

刚到重庆时,李德芳举目无亲,只能靠给人洗衣服带孩子生活,她边干活边四处打听邱大明的下落,但一无所获。

一个人在重庆艰难生活后不久,为了逃脱政治运动的迫害,她匆匆嫁给一个贫农出身的穷厨师。在李德芳心里,厨师丈夫是比不上邱大明的,但在那个年代,厨师丈夫的贫农成分是她最好的保护伞。

两人在路口搭棚子靠卖粥为生,后来一直没有孩子,就领养了一儿一女。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德芳已经很少再想邱大明,但她心里,一直有个难解的结。

在新疆劳改21年后,邱大明终于盼来了特赦令。

 

1975年政府特赦的国民党在押高级军官出狱的情景

1975年,他被宣布释放。但因为找不到亲属接应,他无法回乡,只能继续呆在新疆,直至1979年,才回到阔别20多年的家乡。

此时的邱大明,已经是60多岁的老人,但他回到重庆才知道,浦姓妻子已改嫁两次,女儿病逝,唯一的儿子,因为他几十年的牢狱生涯,和他形同陌路。

为了生活,60多岁的邱大明拉板车送面条,帮人接送小孩,风里来雨里去。起先,他还与儿子住在一起,但儿子后来离婚,他与儿子的矛盾也日益尖锐,只好搬了出来。邱大明从此便一个人独居在重庆江北城三洞桥。

邱大明哪里想得到,就在他回到重庆时,他的原配妻子也在同一个城市,就在三洞桥对面的长江南岸,直线距离不到3000米。

邱大明后来说,当年他与李德芳仅仅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谈不上有多少深厚的感情,但他是喜欢李德芳的,那些年,一直有种说不清的东西让他牵挂着李德芳。

邻居说,两个老人格外珍惜重逢后的日子,家务活都是邱大明一个人包了,从不让妻子做。两人看电视都手牵着手。

 

重逢后,邱大明对老伴百般呵护

重逢后邱大明对外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这辈子我对不起她,耽误了她的青春,我要补偿她。将来,她就是瘫在床上了,我也要服侍她照顾她。”

一语成谶。

2005年开始,刘泽华半边瘫痪,手也跌断了,那时,邱大明一个月只有210元的低保收入。刘泽华多年前做小生意积攒的积蓄也基本花光了。两人的生活举步维艰。

 

两位老人晚年信仰基督教

最糟的是,邱大明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了问题。两个老人经常为谁该去医院争执,刘泽华和干女儿李腊芝说,自己的身体不要紧,钱要留给邱大明去看病。“如果他也倒下了,谁来照顾我这个老太婆。”

再后来,刘泽华又跌断了腿,彻底瘫在了床上。邱大明拖着病体,艰难照料着老伴的起居饮食。

很多次,刘泽华在深夜里哭着醒来,说梦见老伴死在了自己之前,邱大明总是安慰她,说自己一定好好的活着。他明白,最后死的那个人,是最可怜的。

2009年9月13日第一次拜访邱大明后,熊熊和伙伴们开始频繁地去探望两个老人。

有一天,走进屋里,看见两张黑白照片挂在墙角,一阵悲凉顿时笼罩熊熊心底,邱大明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反过来安慰说,自己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身后事都是安排好了的。“我是打过仗的人,不怕死,我要是死了,直接烧了,随便找个地方把骨灰洒了就行。我舍不得的,只有她,这辈子亏欠她太多了,不管我做好多,都没有办法补偿她。”

 

两位老人早已为身后事做好准备

他们的干女儿告诉熊熊,刘泽华在能说话时,曾拉着干女儿的手说:“三妹啊,我死后你要好好照顾老头,他有什么心愿就尽量去满足他,不要让他留有遗憾。”

2009年10月28日,和志愿者们认识的第45天,刘泽华去世。

邱大明告诉志愿者们,老伴儿走地很安详。“她要走之前曾醒过来,拉着我的手,已经讲不出话,就把我的手贴在她的额头和脸上。不久,就闭上眼睛走了。”

第二天,熊熊去看望邱大明,刚进门,就闻到一股很浓的烟味,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床头有一包烟。熊熊知道,他是从不抽烟的。

许久,他低声吐出一句话:“老伴去世了,我心头寂寞得很。”此后,再也没有说话。

 

“老伴去世了,我心头寂寞得很”

刘泽华去世20天后,邱大明也走了。

这对传奇夫妻在无限的困苦中,携手走完了人生最后12年。

 

2010年,志愿者为两位老人撰写了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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