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边,两只纸鹤

作者:网络  时间:

  好似前世今生,有个约定
  
  见到周苏菲的那一刻,马海德觉得,自己从那个自由女神庇佑的国度,万里之外,跨越太平洋,冲过封锁钱,到这个战火纷飞、贫瘠而寒冷的地方,只是为了等待这个脸色红扑扑、眼睛会说话的女子。
  
  她掀起的门帘还颤动着,如突来的情绪起伏不定。风从帘下吹进来,几片雪花也趁隙而入。他正弯腰包好一位老乡腿上的伤口,不经意一回头,只见她裹挟着一阵寒气进来。一身的灰衣,是他见惯的颜色,那晶眸粉颊,却如一朵花,别在冬天萧瑟的衣襟上。他的眼前,一树春花扑簌簌地盛开了,心中如有万千的烟花绽放,极度绚丽,极其芬芳。他痴了一般望着她,好似前世今生,有个约定,约好了这个人,在这里见面。只是,他忘了,她也不记得了。
  
  他的目光已然灼红了她的脸,她略低下头,轻咳一声,喃喃地,像在自语:医生,我,鼻子不通气……
  
  他也赧然,为自己的情不自禁,脸上泛起了红晕。30年的人生里,他从来不曾如此心动过。他蓝色的眼睛如宝石般晶亮,四射的光芒泄漏了他试图隐藏的情愫。良久,他也轻咳了一声,说,我来看看。
  
  他给她配了粉红和淡绿两种药水,那清新得如春花如晨露的药水,如同他清澈的爱情。她接过药水,轻轻致谢,掀起门帘走出去。他忍不住追了出去,那灰衣的身影,在飘飞的雪花间,如同一树凌雪绽放的梅。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怅怅然。自此,他心间始终有一缕甜蜜,痴痴缠缠,隐隐约约,让他欢快,也让他惆怅。夜里,他找出两张粉红和淡绿的纸片,坐在灯下,笨拙地写下:“我衷心希望你能按时很好地服药,早日恢复健康,恢复你那美丽的微笑。”字迹歪歪扭扭,心意却纯纯正正,一如他来中国行医的初衷。
  
  两只纸鹤,旖旎了她的梦
  
  他来自美国纽约州布法罗市,一个炼钢工人家庭,原名乔治·海德洛。家境贫寒,倔强的他不甘于平庸,靠着半工半读,考入洛克菲勒创办的美国医科大学,后又在日内瓦医科大学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在美国,医生是高收入又受人尊敬的体面职业,他本可以按部就班,过体面而舒适的生活,可他选择到中国来,跟朋友在上海开诊所。抗战的烽火燃起后,他穿越封锁钱,几经周折,来到缺医少药的延安。他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马海德。他为共产党人的高尚和无畏而感动。
  
  周苏菲收到马海德的信,扑哧笑了。她听说过他,来延安的路上,同行的女孩们相互打趣,提到这个蓝眸高鼻的外国医生,他是从毛泽东到普通百姓,都喜欢的医学万能博士。
  
  这个出生于舟山定海县一个以造船为业的豪绅之家的女孩,从小就聪慧可人,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民族危亡之秋,她背着家人来到上海,凭借出色的容貌和过人的才情,成为左翼文化界活跃的“小鸽子”。16岁那年,周苏菲与当时红遍上海的蓝苹同台演出。1937年秋,上海又燃战火,她随同文艺团体撤到昆明,因积极宣传抗日,上了特务的黑名单。组织便送她去贵阳,走四川,过西安,到延安,成为鲁迅艺术学院的学员。
  
  她把马海德的信,折成两只纸鹤,藏在枕边。一只粉红,一只浅绿,如两行平平仄仄的诗句,夜夜旖旎着她的梦。她的心,如春池的水波,皱了平,平了皱。涟漪一圈圈,把她的心激荡了起来。
  
  半个世纪,携手共度风雨
  
  除夕夜,周苏菲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来到大礼堂。舞台上是马海德,画着大花脸,穿着红戏装,蹬着厚底鞋,跳着传统戏剧里过大年才演的吉祥剧目——加官。一个外国人,把加官演绎得夸张又喜庆。礼堂里挤满了人,都被他逗得前合后仰,乐不可支
  
  加官跳完了,可观众接连不断的喝彩,让他无法下台,他只好用不熟练的中文唱起当时的流行歌曲《桃花江是美人窝》。礼堂里,又掀起一阵阵喝彩和笑语,人们开始翩翩起舞。他唱得真好。他什么都做得好。
  
  舞曲再起时,他站到了她面前:“音乐这么好,我们跳舞吧。”她有些为难:“我不会。”他笑着伸出手说:“没事,跟着音乐走就好了。”她把手给他,任他牵着,走进如歌的行板里。
  
  曲终时,他说,他不回住地,要在肖三那住一晚。肖三是著名诗人,也是鲁院文学系的老师,住在东山上的窑洞里。她和林兰住在礼堂后的四排砖窑洞里,里面有个较小的套窑,住着怀孕的李大姐。
  
  夜已深,周苏菲无法入睡,眼前是他的身影,耳旁是他的声音,颊上是他有些粗重的气息。她的心有些醉,那些模糊的甜蜜,都化成一种别样的激情,冲撞着她的心房。
  
  这时,李大姐痛苦地呻吟了起来,她要生了。她请来邻居照看李大姐,与林兰一起去东山找马海德。
  
  夜黑风高,她们翻过了两座大山,走了好几里路。见到他,她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跑。
  
  黎明前,一个小女婴顺利降生人间。马海德看着周苏菲,耸耸肩说:“我们去看日出吧?”
  
  她随他来到延河边。这是鲁艺师生晚饭后常来的地方,她来过无数次,可从未在清晨来过。朝霞像画家们随手泼去的油彩,河面上、沙坡上,都抹上了一层油亮的光晕。她感觉身心也轻盈了起来,仿佛随云彩飘飞到天际。他傻傻看着她,眼角眉梢,尽是奕奕神采。
  
  沿着延河,他们慢慢地走。眼前的生活,彼此的家庭身世,像一则故事写在温暖的晨光里。对他了解得越多,她越觉得他纯朴、可敬、可爱。他牵起她的手,她的手被霞光染了一层光泽,象牙一般温润细腻。他汹涌在心间的爱恋,再也藏不住了;她心间那坛封存许久的酒,也终于揭开了封口。
  
  那天早上,与她分开后,他立刻骑马跑到了王家坪,找到政治部主任王稼祥,气都没喘顺就说要结婚了。两天后,他得到了批准。他拉着她去边区政府办理结婚登记。那时的延安,结婚只要向组织打报告,组织批准了就行,但是他认为不够慎重,坚持要去政府登记。结婚证是用最普通的纸印刷的,上面写着:马海德30岁,周苏菲21岁,于1940年3月3日登记结婚。结婚证是两联的,应撕开男女各存一张,可他不肯撕开,“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分开。”
  
  就这样,他们牵手走过了半个多世纪。多少雨横风狂,多少阴云密布,他们从未放开对方的手。延河边那道浪漫风景,许多年后,仍有人不断提及,追忆、艳羡,乃至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