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当年是赶着马车来闯关东的,那两匹马和爷爷的感情极深。我没有见过那两匹马,只是在爷爷的描述中知道了它们的样子。记事起看到的家里的两匹马已不知是最初那两匹马的多少代子孙了。
那是一匹白马和一匹红马,真真正正的为我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儿时我曾仔细地观察过它俩,大大的眼睛,长长的鬃毛,长得甚是威武。那时从没见过它们卧倒过,爷爷说马就是站着睡觉的,要是倒下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听这话时,我幼小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悲哀。现在想来,也不明白马到底是肩负着什么样的使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我常见爷爷骑着那匹红马出去,红马跑起来四蹄生风,大有天地任驰骋的气势。而白马则要安静得多,除了干活,就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曾问过爷爷为什么不骑白马,爷爷说:“它倔,不喜欢人骑它!”正因为如此,白马干活要比红马多。可是我却喜欢白马,都说它性子烈,所以一开始我也不敢接近它。可渐渐地我敢走到它面前给它添草料了,它就那样抬头看着我,眼睛深不见底。后来我敢伸手去摸它的脸了,它也不恼,有时还会用舌头舔我的手。于是我胆子越来越大,敢摸它的肚子,拽它的尾巴。有一次我竟爬上了它的背,它一开始还不动,后来我学爷爷骑红马时那样吆喝了一声,它就猛地一颠,我便摔了下来。可是我依然喜欢它,说不清为什么。
白马有一个好处,除了骑它,让它干什么都可以,所以村里人常来借它去帮忙。而红马却恰恰相反,只喜欢别人骑着它四处奔跑,一套上车它就立刻蔫了,也不用力拉车。有一次村里的黄叔来借白马,说他家的牛病了,而他要去后山拉石头。爷爷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把白马牵走了。可是一直到天快黑了,也没见黄叔把马送回来。爷爷急了,带着我去后山找,在村口遇见了黄叔牵着白马。黄叔对爷爷说:“拉石头时装车,山上滚下一块石头砸在马背上了,我带它去镇上兽医那儿看了,说没什么大事!”爷爷接过缰绳说:“没事就好!”我看见白马的背上破了一大块皮,很心疼,便用手摸了一下,白马的皮飞快地抽搐了一下,我忙把手缩回来。
那天夜里,一家人睡得正香,忽然被院子里很响的声音惊醒。我们来到院子里,没发现什么异常。我飞快地跑向马棚,只看见红马站在那儿。白马呢?我向地上看,白马已经侧躺在了地上。我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便带着哭腔喊爷爷,爷爷跑过来,当他看见躺在地上的白马时,忽然脚步变得缓慢而沉重起来。爷爷蹲在白马旁,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我看见爷爷眼泪掉了下来。我知道白马死了,于是大哭起来。一般人家的马死了都会剥皮卖肉,而爷爷却不让,坚持把白马埋在了我家的南园子里。好长的一段日子,爷爷总是站在南园里默默地抽烟。妈妈说,家里的每一匹马死后爷爷都要老上几岁。
那年秋天,红马下了一个小驹,也是白色的,酷似死去的白马。我们都很喜欢它,它很是活泼可爱,不像死去的白马那样沉静。我几乎总是和它在一起,当它长到半大时,我就开始骑着它满村子跑了。小白马很通人性,似乎能听懂人说的话,我不高兴时它就用头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还伸舌头舔我的脸,那样的时刻我能感觉到它的呼吸,有一种青草的味道。第二年冬天时,小白马已长得和红马差不多一般高大了。没事时我常骑着它去村前的甸子上溜上一大圈。有一次刚下过雪,我骑着小白马在甸子上奔跑,跑着跑着,小白马来了兴致,速度忽然快了起来,我只觉得雪花扑打在脸上麻麻的疼。忽然它一转弯又猛地一减速,我便从马背上向前射了出去。由于雪厚,下面又有一层干草,我并没有摔坏,刚想爬起来,看见小白马没有收住脚依然向我冲过来。我慌了,秋天时它刚钉上马掌钉,要是踩在我身上后果不堪设想。我吓得闭上眼,只觉脸上凉风一闪,睁开眼,它已从我身上跃过去,站在那儿看着我。我爬起来抖去身上的雪,此时小白马矮下了身子让我上去。回去的时候它只是轻跑着,像怕再把我摔着一样。
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吃过饭后一家人正坐在院子里纳凉聊天。忽然看见红马在马棚里猛烈地拉抻着拴在木栏上的缰绳,像疯了一样。爷爷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过去给它解开缰绳,打开了马棚的木门,红马走出来,直奔南园而去。爷爷把园门打开,它进了园子,站在曾经埋葬白马的地方,用前蹄不停地刨着土。过了一会儿,它仰起头长鸣了一声,便又走回了马棚,静静地站在了那里。爷爷一声不响地回屋了,我看见他的烟袋锅又在黑暗中一明一灭闪起来。
那天夜里,小白马的嘶声惊醒了我。我来到院子里,看见爷爷正站在马棚那儿。过去一看,红马已躺在了地上。那以后,南园里便又埋进了一匹马,爷爷又苍老了许多。
后来,爷爷去世了,无声无息的,也是在一个夜里。想起爷爷操劳了一生,从没有真正地休息过,好好享几天福。就像他亲手埋葬的那些马一样,休息的时候生命便也到了尽头。
再后来,我家搬进了城里,小白马也卖了。那一天我哭了很久,也看见了小白马的眼泪。如今已10年过去了,不知小白马还在不在,也不知有没有人含泪将它埋葬。一切都不得而知了,只是在寂静的夜里,记忆中的马蹄声会敲碎我一枕的旧梦。让我在醒来时的清晨里,心中充满了怀念与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