罴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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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说旧时,有个叫孙百仁的书生,早年屡试不第,绝了入仕之念,娶妻生子,靠祖上留下的百余亩薄田收租为生。虽说胸中墨少,却素喜书画对弈,近来,县关护城河岸边,总有一个老道摆棋,孙百仁整日来此消遣。

这一俗一道,熟稔起来,渐而无话不谈。

一日,对弈之后,两人和棋,相谈半晌,已是薄暮,孙百仁不想返家见黄脸婆娘,老道就说:“你既不愿回去,不妨和贫道一并回山中道观,对床夜谈,岂不妙哉。”

孙百仁拍手答应。

老道住在城外桃山深处一座小道观,领着孙百仁入观后,香茗敬上,孙百仁见道观壁上绘有数幅画,内蕴深厚,不似凡人所作,啧啧称奇。问是谁画的。老道哪里知道,只说这道观由来已久,打他记事时,便有这些壁画。

孙百仁越发惊讶,久久不语,垂手探脑,欣赏画里乾坤。

老道不懂画工流派,见状,捻须一笑,说道:“师父临终时还留下了一个画匣子,里面有幅长轴画卷,贫道也看不出个好坏,只是师父吩咐该物不可落入俗世,不然,贫道早送你了。”

孙百仁闻言,便央求老道展示画匣,饱饱眼福。

老道正有炫耀之心,床底拉出一个大木箱,拂去蒙尘,打开铜锁,但见里面有一幅画卷,老道缓缓打开,给孙百仁看。

落款是一个叫做空空道人所作,名为《百罴图》,内容怪诞无比。在一丈余长的画卷上,大大小小画了一百只罴,形态各异,却也丝毫不显拥挤,令人匪解的是,这些罴熊俱是穿衣戴帽,仿佛市井走卒小贩,孙百仁边看边赞叹,单论画工,世间罕见。

后来,两人又摆盘对弈,因孙百仁心里惦记这《百罴图》,落子乱了法章,不多时就输了。和老道又谈至深夜,旁敲侧击,老道语中透露,定然遵循师父遗训,不会让这画落入花花世界。孙百仁和衣而睡,眼前俱是大小罴熊飞舞,辗转难眠,听到老道的打酣声渐入佳境,孙百仁蹑手蹑脚起榻,趁着月光,瞧见《百罴图》还在案几上,于是拎了画卷,窜出道观。

刚走了几十步,却听得后面脚步声急促,老道追出来了,嘴上还说:“道友留步,这幅画蹊跷得很,万不可带下山去。”

孙百仁贪画心切,哪里肯听,腿劲加大,老道追得更紧,毕竟山道崎岖,孙百仁还是被撵上,越发急躁,猛地一推,把老道推到崖下,深不见底,料想是活不成了。

是时,夜静更深,又是山中,并无他人,孙百仁长出一口气,三步作两步,下了山。

晨曦未现,已在山脚下,他若无其事一般,返家。

妻儿问他昨夜去了哪里,孙百仁随意扯个谎,说和一个老朋友谈得晚了,就在人家府上住了一宿,妻子并不生疑。

孙百仁草草吃过饭,把那幅画卷展开,细细欣赏,越瞧越爱,就将它挂在卧房墙上,无论睡觉还是起床,第一眼和最后一眼,看到的总是这《百罴图》。

忽一夜,雷雨交加,孙百仁听到异响,翻身一瞧,正好闪电落下,点亮周遭,《百罴图》上的众罴,似乎活了一般,喧嚣声起。孙百仁还没来及下榻,这画陡然增大万倍,把他纳入其中。

孙百仁顿觉头昏目眩,好似风中微尘,许久,才定下身形。所站之地,竟不是卧房,而是一处山林,身边有两三只罴熊正歪着头,盯着他瞧。这罴熊一个个穿衣直行,若无附身皮毛,真似人一般。

孙百仁大惊,掐掐手臂,亦有痛楚,不是做梦。

世间真有人罴之说?瞅着越来越多的人罴围了上来,孙百仁骇破肝胆,拼命逃窜,足足狂奔两个时辰,却又回到了原地。

罴群里,有个年老的,似是叹了口气,冲孙百仁摆摆爪子,口吐人言:“莫怕,莫怕”。

孙百仁颓然瘫地,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发现几只熊罴的关切目光,其中一只,用瓢端来山泉,对孙百仁说道:“喝,喝。”

孙百仁饮了两口,暗想:“这人罴似没有害我之心,我得打听一下,这地方是哪里。”

于是,试图和人罴交流,人罴并不能快意表达,每次,只能简单说几个词。

耗了整整一日,才知道这群罴熊,处处学人。此地就叫罴园,方圆数十里,远在红尘之外,与凡间井水不犯河水,那个建造罴园的人,早已作古,但这些人罴颇怀念旧人之恩,每日仿人。

孙百仁暗暗称奇,难怪那幅《百罴图》如此栩栩如生,该是作者来过这罴园。

做为罴园唯一人类,孙百仁倍受众罴爱戴,尊为上客。孙百仁表面与它们和气相处,心里每时每刻打主意:若把人罴带到凡世,卖于贵人,绝对值大价钱,这人罴有灵性,学人言行,世间罕有。

众罴哪知孙百仁心思,只是每日将采摘来的果瓜,毕恭毕敬的奉上,视其为贵宾。

约一年光阴过去。

孙百仁已经打听到出罴园的方法,罴园外边,乃是云涛雾山,纵身一跳,就能回到人间,因人罴体形庞大,他便打起了两只小罴仔的主意,这小罴比人类婴孩大不了多少,断奶不久,也是巧了,正好一公一母。

近来,他都和这对小罴讲人间之事,夸口凡尘是花花乐土,小罴似懂非懂,整夜和他吃喝拉撒在一块。孙百仁伺机而动。

这日深夜,寻个机会,一手一个,抱着这对小罴仔,一刻不停,来到罴园地界,脚下云海滔滔,这一公一母两只小罴,十分亢奋,嘴里还叫道:“下去,下去。”

孙百仁嘿嘿一笑,喜极而泣,痛快的流下了几滴眼泪。整整一年了,自己委曲求全,和这帮畜生在一块,身陷囹圄一般,如今终于要重回凡间。抱紧罴仔,纵身一跳,耳边生风,不知过了多久,两脚触地。

定晴一瞧,发觉自己正在卧房,背对着那幅《百罴图》,恍恍然如大梦一场,怀里一对罴仔,酣然而眠,此时东方甫白,妻子还在榻上睡着,窗外是一幅雨霁景象。

他霎时明白,自己竟在闪电雷鸣之夜,身陷《百罴图》里,罴园一年,凡间刚刚过了一夜。再数数画中众罴,果然少了两只!

“该着我发达了!”看着怀里双罴,孙百仁难掩狂喜,这对罴仔,一公一母,到时,又可下仔……每只罴仔卖不到千两银子,我孙百仁的名字倒着写!

此后,将这对罴仔养在笼中。

妻儿起初也颇觉稀罕,整日围着罴仔打转,没过两日,就索然无味,说这对罴仔又蠢又笨。

孙百仁说道:“一个黄脸婆娘,一个黄口小儿,你们知道什么!它们可是会说人话的呢。”逗罴仔说话,哪知这对罴仔似失了灵性一般,只是瞪着眼,嘴里嗷嗷乱叫,对盆里的食物也只是嗅嗅,压根不吃。

孙百仁一拍脑袋,豁然开朗道:“哎呀,这些畜生在罴园里,专食瓜果山泉,不沾五谷浊气,眼下自然是水土服。”不敢怠慢,毕竟这对罴仔于他而言,是不折不扣的财神爷。

于是,特意去集市购买鲜果,饲喂罴仔。

本来家境就一般,底子不厚,这罴仔一日日长大,食量大得惊人,撑不了多久,孙百仁就捉襟见肘了,妻子整日哭啼吵闹,说他害了魔怔,对这畜生比待亲爹还好哩。孙百仁骂她无知,坚持说这罴仔会说人话。

东西四邻,谁也不信孙百仁。

如此捱了半载,罴仔变得跟猪一般大小。孙百仁每日与它们说话,也是奇怪,自从到凡间后,这罴仔竟再也没有说过一句人话。

这日,孙百仁气恼无比,挥鞭抽打双罴,嘴里骂道:“这蠢物笨畜,整日除了吃就是睡,话也不讲一句,养你们何用!”结果一个不留神,被其中一只罴咬住手背,深可见骨,敷药之后,不见好转,继而整个手臂都乌黑发紫,竟是秽毒攻心之兆。

孙百仁想破脑袋,也是不解,为何这畜生在罴园人模人样的,到了凡间后,就蠢如猪狗呢?

这日,儿子乡塾归来,孙百仁奄奄一息,卧在病榻上,问儿子,今日先生教了什么。

儿子说道:“先生讲了一个故事,叫淮南为橘,淮北为枳。”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孙百仁脑袋嗡的一下,彻骨生寒,不由得喃喃自语:“南橘北枳,南橘北枳……”忽地,“哇”的吐出一口老血,绝气而亡。

当日,笼中双罴,逃之夭夭

遗孀再嫁,那幅《百罴图》本来要付之一炬,巧被一乡绅看到,越瞧越爱,问多少钱卖,婆娘气不打一处来,开口要一千两银子,谁知对方竟答应了。

后有好事者,点了点画中罴数,不多不少,正好百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