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头

作者:网络  时间:

  小时候,老梅总说我是她上辈子的冤家。我也总是跟她顶嘴:“我不是,雷长春才是。”
  
  老梅的脸立刻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了。雷长春是我爸,老梅的前夫,在我不到五岁时他们就离婚了。
  
  老梅年轻时候是机械厂出了名的美人儿,那时候跟在后面追她的人能组成一个排。但老梅却偏偏看上了雷长春。他不仅长了一副好皮囊,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还会写几行小情诗,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妥妥的文艺青年。平时心气儿挺高的老梅,在雷长春面前却变成了没脑的小迷妹。老梅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姥姥、姥爷,一直反对这门亲事。他们早就帮老梅相好了对象,和老梅一个车间的电工刘大伟。可是老梅根本看不上他。老梅要的是诗情画意、风花雪月,可刘大伟擅长的是柴米油盐的市井生活。
  
  顾不得父母的强烈反对,老梅还是嫁给了雷长春。婚后的日子,并没老梅预想的那么美好。生活不是唱戏,当雷长春浸淫于风花雪月,小情小调的时候,老梅不得不担负起全家吃喝拉撒的重任,每天灰头土脸地和家务、孩子做着持久不懈的斗争。日复一日同样的生活,很快就让老梅蜕变成一个说话大嗓门、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对哪个市场有打折商品门儿清的家庭主妇。显然,这样的老梅已经满足不了雷长春的文艺情结了,于是,狗血电视剧的一幕上演了,雷长春出轨了。对象是一个年轻水灵,颇有几分老梅年轻时风范的小姑娘。
  
  2
  
  老梅常常说,要不是怕后妈虐待你,我当初才不会要你呢。每每此时,老梅总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小时候,我不懂,我明明是她亲闺女,她为什么这么恨我。慢慢知晓人事之后,我才恍悟过来,那是因为她恨雷长春,而我的身上流淌着雷长春的血液。
  
  我也曾经努力想要成为让老梅喜欢的样子。我吃饭又快又好,尽量不让一粒米饭掉落在桌上;我学会自己洗小手绢、小袜子,整整齐齐地晾在晾衣杆上;老梅忙的时候,我从来不去打搅她,自己乖乖地搬个小板凳看电视,我以为这样老梅就会喜欢我。
  
  但事实却是无论我怎样努力,老梅总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她看我的眼神永远那样冰冷,说话的口气永远那样刻薄。从我上小学起,老梅就给我报了各种各样的补习班,用她的话说就是要让我好好学习,别像那个雷长春似的,光会华而不实的那一套,害人也害己。
  
  那时老梅的厂子已经不行了,为了给我挣学费,老梅又找了份饭店保洁的工作。每天看她的手又红又肿,我非但没一丁点儿感激,还觉得她很丢脸。我不要上什么补习班,我也不要考多好的成绩。我就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唱歌跳舞,比如在舞台上尽情寻找自己的存在感。
  
  当学校的音乐老师充满欣喜地告诉老梅,我很有文艺天赋并让她好好培养我时,我从老梅脸上看到的却是厌恶和恐慌。她没时间管我,就搬来了姥姥和姥爷,让他们看着我,除了补习班哪儿都不准去。但我总有办法骗过他们。等老梅发现的时候,我已经成了我们那个区街舞团的台柱子。
  
  我和老梅吵了两天两夜,最后以老梅的妥协告终。“算了,你大了,我管也管不了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悄悄做了个鬼脸,老梅缴械投降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是那么苍老,甚至眼角都有了鱼尾纹。我扔下一句:“你还是好好操心一下你那张脸吧。”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留下老梅一个人怔怔地站在那里发呆。
  
  我恋爱了,和街舞团的同伴。知道消息,老梅震怒:“不行,我坚决不同意。”我挑衅地看着她:“我是成年人了,我的事你管不着。”老梅却声嘶力竭:“你再大也是我女儿,我不能让你再找一个像雷长春那样不负责任的男人。”“我就是喜欢他,我不会像你,没本事拿住雷长春,就会把气出在我身上。”话音未落,我的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巴掌。我看着老梅,眼睛几乎滴出血来,老梅也看着我,眼里却是迷茫、困惑和痛楚……
  
  我拖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出了家门,和男友领了结婚证。老梅来闹过两次,最后却都不了了之。第二年我怀孕了,但和丈夫的感情早已大不如前。经济的窘迫、怀孕后的身材变形、他的不懂体贴关怀,让我变成一个易怒的神经质女人。女儿生下没多久,丈夫就出轨了,我们脆弱的感情走到了尽头。
  
  3
  
  为了养活女儿,我开始到处跑场赚钱。但因为我不愿敷衍那些客人老板,我不合群的名声传开了,没人再愿意请我。我只能批发点衣服,在夜市上摆摊挣点钱。女儿太小没人带,我用一个大被单打成包裹把她背在身上。冬天的夜晚特别冷,看着女儿被冻得发青的嘴唇我特别心疼,可也只能咬咬牙让她跟着我遭这份罪。
  
  那次,连日的低温天气让我发起了高烧。本来还想强撑着去摆摊,但刚刚把女儿背到背上我就双腿一软昏倒在了地上。醒过来的时候,只听见女儿哇哇的大哭声,小脸上糊满了鼻涕和眼泪。强撑了那么久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和着女儿的哭声一起放声大哭。
  
  我领着女儿回了老梅家。把她拾掇得干干净净,塞到老梅的手里:“这是你外孙女儿,请你发发慈悲把她带大。吃穿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不饿死就行。”我说完转身要走,老梅一把拉住我:“你打算去哪儿?”我惨然一笑:“不用你管,我总有办法活得下去。”老梅狠狠地瞪着我:“哪儿都不准去,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娘俩一口吃的。要死要活咱们祖孙三代都在一起。”
  
  老梅这时候已经退休,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干洗店。老梅不让我出去找工作,就和她一起打理店铺、照顾女儿。老梅不问我孩子她爸的事,我也绝口不提。我们三个女人就这样一起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女儿渐渐长大,老梅对她越发疼惜。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在女儿身上舍得花钱。什么都给她买最好的,还花钱给她买了一架钢琴,给她请了专门的钢琴老师。
  
  钢琴送回来的那天,我感慨:“你那时候千方百计地阻止我学文艺,怎么到了外孙女这儿你倒主动给她买钢琴了?”老梅看我一眼,慢慢地回答到:“那时候我不懂,总以为不让你去唱唱跳跳,你就不会学坏;后来才明白越是拦着你,你才越叛逆。如果那时候我和你好好沟通,也许你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低下头,不让老梅看到我眼里的泪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老梅和我说软话,这么多年,老梅终于学会了放下表面的硬壳,让我看到她柔软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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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家里的洗衣机坏了,我说我去找维修人员来修,老梅说不用,她找人。结果我到家的时候,看到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正在忙活。看到我,脸上露出憨厚的笑。老梅让我管他叫刘叔,我的心里忽然一动。
  
  后来,那个刘叔又来过几次,帮着修电灯、修马桶、修门铃。等他走了之后,我说,“老梅,老让人家帮忙也不留人家吃顿饭多不好”。老梅摇摇头:“都是老同事了,不在乎这个。”这更证实了我的猜想。“他就是刘大伟吧?”我一问,老梅就红了脸。“他看着挺好的,我觉得你可以考虑考虑。”我的话让老梅的脸更红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我真诚地看着老梅:“我不说笑,你都这个岁数了,别再委屈自己了,想和谁好就和谁好。”老梅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没吱声。
  
  几个月后,老梅和刘大伟去民政局领了证。我们这个女人之家终于有了男人。那天,刘大伟在院子里逗女儿玩。我和老梅在厨房里边做饭边看着他们。我感慨地说:“早知今天,老梅,你還不如当初嫁给刘大伟,也不会吃后面那么多苦。”老梅淡淡一笑:“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也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一愣,随即点点头,老梅慈爱地看着我:“别光说我,你什么时候也找个合适的人把自己嫁出去呢?”“我不嫁了。”我撒娇地对老梅说:“我这辈子就在你身边,挺好。”老梅摇摇头:“傻瓜,女人这辈子总要有个归宿,我终有一天会老,你女儿也终有一天会长大离开你,你还是得找个伴陪着你。”
  
  想了想,老梅又说:“别贪心,找个能照顾你、事事想着你的就好。”我点点头,这是老梅用自己的一辈子得出的结论。我想这一刻,她一定是真正地放下了,放下了雷长春,她的前夫,我的爸,放下了对他一切的爱恨情仇,也放过了自己。我抬起头,看到老梅也正看着我,我们相视一笑。院子里,飘过女儿稚气的童音,是刘叔教给她的民谣: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