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5月,我参加“纪念五四运动72周年”演讲比赛,准备一亮相就大声武气地喊:“72年前的今天,五四运动怒潮排空”。激情溅得一礼堂都是。其实我自己写的开头是“今天风和日丽,我来缅怀五四先驱”。老爸说压不住场子,就给改了。
谁知道演讲词竟会撞衫?我的同学徐勇。第一句话也是“72年前的今天”,而且先喊,这就让跟着上场的我,活像一台电池不足的复读机。他拿了二等奖,我则颗粒无收,回家气鼓鼓找出日本人长泽龟之助编著的《几何学词典》研读。这书砖头样厚,辅助线多如蜈蚣脚,中学生读它近乎自虐。
很快我就扳回一阵。几月后,我去市里参加省数学竞赛。一行4人,徐勇也在其中。比赛前夜,我们不复习,不休息跑出去找家麻辣烫大吃大喝。第二天考试我状态不错,徐勇却中途出去拉肚子。后来我得了省二等奖,徐勇则颗粒无收。只能在拱猪牌局上大败我数次以泄愤。
1992年。我和徐勇都考上重点高中,在一个班,还是同桌,不过很快就被调开。因为我俩奇能说,一上课,就合伙到处找女生鬼扯,如吸尘器般将那些齐耳短发、披肩发统统吸过来。如果女生受到警告不能跟我们聊天,我们就抵掌对谈,可以说得墓碑大笑、旱地痛哭。将我俩放一桌,是个巨大的错误,等于让希特勒和列宁搭档登台演讲。
徐勇常来我家玩,帮剪字。那时我爸妈在搞副业,做锦旗、牌匾等美术工艺。徐勇的手指细长灵活,干起活来麻利得像个神偷,我爸妈都喜欢他。留他吃饭,他吃得很少,我爸妈就更喜欢他了。
高三时。他因偷钱被开除,去一家工厂当了工人。我考上大学,约他喝酒。他来了,穿件暗红真丝T恤,皮鞋很亮,头发用了不少摩丝。喝多了,他笑嘻嘻盯着我说:“石男儿,你去读大学了,但你要记得,打拱猪,你总是输给我。”这是我们最后一面,时间是1995年夏天。
4年后的一个雨夜。他将在中学做出纳的朋友灌醉,扶到后者宿舍躺下,捡起门后一只8公斤哑铃,试图将人砸昏,好掏走其裤腰挂的保险柜钥匙,但心急火燎之下,用力极猛,将人脑壳砸得稀烂。白日,他帮这位朋友清点学校8万块补课费时,默记了保险柜密码。只是,他记错了。钱没偷成,他也懒得逃,就在当地游戏厅里赌翻牌机。3天后,他翻墙回家要钱,被警察提到,数月后被枪毙。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跟许多人谈过徐勇杀人案,沾些唏嘘,带点感慨,但我很少跟他们说起与徐勇度过的少年时光,说我和他曾有一段不错的友谊,我和其他人一样,把他描绘为脑袋上长犄角的怪物,有着罪恶血液的凶徒,或者至少是天生堕落的失败者。我没有向人坦白,他在与我是朋友的那些年份,还没有注定要成为一个怪物、凶徒或者失败者;我也从未理解,他犯罪和送命的真正含义。
多年以来,我没有勇气再称他为“我的朋友”。每当想起与他的友谊,也总是迅速快进,或者干脆扭断往事的脖子,转成一声叹息,而这叹息中,又藏着不可告人的庆幸。直到今天,我才能以稍微真诚一些的方式面对这个少年时代的朋友:我们曾一起参加数学竞赛。一起打拱猪,一起逗女同学玩;我们在校外青龙咀的小馆子里喝得眉飞目动。
应该完整地回想一个人,将他作为朋友,即使他是已经伏法的凶手;应该承认他的血腥,是给还活在世上的自己的殷鉴,记得自己和他多么相似:应该朴素地抓住命运的本质,去掉戏剧化也去掉冷漠,在往事之前,弯身为他上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