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泛黄的照片里,向田邦子同她笔下昭和时代中的女性人物一样,典雅安静,充满知性,眼眸里透着如水的恬静。作为日本声誉卓著的女性剧作家,她没有一点绯闻,以至于世人都以为她是爱情的绝缘体。直到她因空难离世后很久,在已经布满蜘蛛网的阁楼的一隅,向田邦子的妹妹不经意间,发现了落上厚厚灰尘的牛皮纸袋。她轻轻打开,一封封恬淡的情书,一行行淡然的言语,让人们重新静静地品读才女向田邦子,也重新引起了人们对爱情的思考。
冷水里的一点阳光
向田邦子的生命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平凡、能够亲近的人,除了他,“N先生”。向田邦子隐去了这位先生的名字,他就像一道光,照亮、温暖了向田邦子沉重的内心,正如艾吕雅的诗歌中描写的那样,“如同冷水里的一道阳光”。
在认识N先生以前,向田邦子的生命里充斥着家庭不和睦的残碎记忆,每一道都如同丢入她心池中的冰棱。她的父亲是私生子,脾气乖戾,嗜酒如命,对待感情非常不专一,从未承担过家庭责任。而性格懦弱的韩裔母亲连发怒的勇气也没有,日复一日,变得格外憔悴,“她唯一的依靠是邦子……于是邦子成了幕后支持家人、解决家庭危机的救星。”在妹妹的回忆中,向田邦子从未有过丝毫的怨言,作为家中长女,瘦弱的她默默地扛起了家中的重担,照顾母亲和妹妹们,用隐忍来面对破碎的家庭,通过写作获得家用补贴,维系着生计。而在早上父亲离家的时候,她也会安安静静地站在门旁目送其远去。她的性格仿佛静默的流水,把湍流包容在平静水面的下方,托举起一叶叶生活的扁舟。
而爱情,有时就如在毫无希望的阴天里洒下一道光,透过冰冷的水,温暖心底的坚冰。
N先生并不帅气,身高也很寻常,甚至已有家室(N先生跟妻子早已分居但并未离婚)。初遇时,他是向田邦子所在文化社里的一名摄影师。伴着镁光灯的闪烁,“N先生”化作了一道光,照进了向田邦子的生命里。面对着这个年长甚多的异性,21岁的向田邦子的内心温暖、透彻,她把种种不快倾吐出来,告诉N先生自己对文学创作的种种忧虑,告诉他自己在家庭中受到的苦难。而N先生则同她一道,领受这个不幸的家庭、沉重的事业带来的种种烦忧。
同样,向田邦子出色的才情也让N先生万分倾慕,在两人逐渐增多的沟通中,他们的生命开始交汇。N先生用自己生命中最柔软、最温情的一面对待向田邦子,把她视作生命的中心。他的一切都围绕着她,以至于十数年后,他依然会在听到邦子创作的广播剧时,从病榻上爬起,带着激动的心情听完,拿起笔写下自己的意见,再反馈给向田邦子。N先生说,十多年来,他同向田邦子仿佛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N先生的光照亮了向田邦子十多年的岁月。对于她而言,这已然是世界给予她的最美的爱情。
不平等的爱情
青年女作家蒋方舟曾把向田邦子和N先生的这段爱情视作她所见过的“最不平等的爱情”。因为被誉为“昭和民族的张爱玲”的向田邦子,总会惹人怜惜,人们希望有一个白马王子将她从生活的重担中解脱出来,带她驰骋到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好去处,而不是陷入生活的泥淖之中。
但英俊潇洒的王子没有出现,向田邦子不仅没被照顾,反而增加了一份负担。两人相爱后不久,N先生便罹患重疾,久卧病榻,向田邦子不仅要每天照顾自己的家人,还要到N先生家里操持家务。生活的压力又逼迫着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后,蜷缩在冰冷的玄关中,绞尽脑汁创作剧本。向田邦子的创作力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在她并不长的创作生涯中写出了逾千部电视剧剧本和逾万部广播剧剧本。
向田邦子和N先生每日在下午茶时间相聚,偶尔向田邦子因为工作无法前往N先生家中,也必然会同他通信交流。在这些信里,向田邦子从没有写到自己的压力,仿佛整个世界尽是小女人般的幸福和甜蜜。
信中大多是一些细琐的小事,但处处充满爱情的甜蜜。“刚刚吃了一颗橘子,大概是空气干燥的缘故,橘子特别好吃。一天可以吃上五到七顆。照这么下去,我应该会变漂亮吧!你不妨也多吃橘子。今天就写到这里。我期待星期天和你一起吃生鱼片,喝啤酒。请多保重!”通信内容像水一般淡,又如水一般深。
这些平淡的情书,透出了一份让人敬畏的气息。
一个人的守候
久病不愈,却无时无刻不为自己影响了向田邦子生活而感到痛苦的N先生,最终于1964年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两人的书信往来至此结束,向田邦子的内心痛苦无比,她把所有的心事埋藏在心中,并没有在自己的回忆性作品中透露出一点。
N先生去世后,向田邦子搬离了杉並的家。她在麻布的霞町独自生活、写作。她依然热爱做菜,在日本著名女作家黑柳彻子的回忆中记录到,“她做的主要是一些和风料理,有不少炖物,还有飞鱼松、凉拌油生葱、生姜四季豆等等。”这些大抵都是N先生所钟情的味道。黑柳彻子还写道:“正要享受美味时,向田邦子突然大叫一声‘啊’,她本来要把鱼皮鱼骨丢到垃圾桶,结果却把炒好的鱼松丢下去了。”我想那一刻,在向田邦子的心底,一定想到了,在N先生的家中,她曾为他做鱼松。这些美丽的记忆浮现,却又在一瞬间消失,向田邦子无所适从。N先生,成了那道她一生中都无法磨灭的光。
在向田邦子获得日本文学最高奖项“直木奖”的庆功宴上,她回忆道:“在人生的转折点,意想不到地遇见贵人,他把我内心沉睡的某种东西唤醒。要不是有贵人拍我肩膀的话,我现在大概就只是个抱着猫发呆的未婚女子吧。”
向田邦子默默地守候,如果不是空难索去了她的灵魂,这场守候一定还会很久很久,就像流水,静静地淌过一日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