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河钓鱼场,疤痕在钓鱼。疤痕是黑社会老大,瘦得一把骨头,蹲在河边,远看像一堆破烂的渔网。七七把吕地带到他跟前,小声说了几句,退了下去,只剩吕地一个人站在他身后。
这是第一课,每一个被绑架来的人都要到这里上第一课。
昨天吕地去郊外游玩,为追—只野兔而落单,落单后又迷路,迷路后又遇人相救,救他的人,就是这伙绑架他的人。那只兔子也在这伙人手中,吕地看到,那原来是一只惟妙惟肖的电动兔。
疤痕没有理吕地,他一声没吭,俨然跟前没人一样,他似乎不会呼吸,从背影看不出喘气的迹象。他安静地盯着鱼饵,鱼饵处水域极静,没有波痕,仿佛十年八年都不会有鱼出现。
吕地仔细观察这个人,骨瘦如柴,驼背,个子不高,穿着敞着怀的运动装,有袅袅的雾气从衣服里飘出来,一半飘到河上,一半飘到吕地的跟前,好像告诉他,别急,等着他说话。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吕地也没听到他说一句话。
吕地沉不住气了,闷声闷气地吐出,我想回家。
这句话是个由头,好像打开了一个瓶塞,疤痕听后才动了动身体,把渔竿从水里拉出来,钓到一条一寸长的小鱼,把鱼饵重新放上,一用力甩在水里,才慢悠悠地说,来这里的人谁不想回家,可是谁也别想回家。
疤痕的声音非常好听,沉稳,磁性,和电影里配音演员的声音一样。
吕地的身体陡然生起一股凉气,似一块飞来的石头将他的心砸个正着,剧烈的疼痛河水一样涌来。疤痕继续他的磁性声音,这里有什么不好,来这里的人都能步入世上最美的天堂。吕地这一次没觉得他的声音好听,相反充满了恐怖与狰狞,让他想对着天空大哭一场。
疤痕觉出吕地的惶恐,他换了话题,他问吕地,动物中你喜欢什么?
提这样的问题疤痕是轻松的,是一个长者的姿态,但是吕地也还是没有心思回答他的话,吕地在想怎么能回家,怎么能回到学校,怎么能参加中考。疤痕不像吕地这么想,疤痕在等着他回答,他沉静地等着,好像如果吕地不回答,就得永远站在那儿。
吕地看出苗头,他咽了口唾沫,清清发涩的嗓子,不得不回答了自己的想法,他说,我喜欢狼。他的话让疤痕一惊,他回了一下头,仅这一下回头,吕地看到,他有一张狼一样的脸,狼一样的眼睛,凶狠异常。
疤痕问吕地,你喜欢它什么?吕地说,机智、勇敢和舍弃弱小以求生存的态度。吕地的回答,疤痕很是满意,他的眼前出现一条雪青色的狼,后腿被铁夹几乎夹断,不能逃生,狼就狠狠地将其咬断,落荒而逃。由此他觉得他绑架吕地,是正确的,他有决心把他打造成特殊的人。
疤痕继续钓鱼,他又恢复了沉静,如果不是他身上有雾气吐出,没人会想到他是活人,叫他雕塑比较贴切。
他的沉默让吕地觉得他不会再对自己开口了,但是出乎预料,疤痕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极其果断与强硬,他说,可我不喜欢狼,我喜欢鹰。吕地弄不懂他为什么喜欢鹰,疤痕给了他答案。鹰能翱翔千里,又有—双慧眼,能把浩渺的天空一眼看穿,它不但是地上的卫士,还是天上的霸主,一生能活七十岁,仅次于人。
关于鹰吕地以前听人说过,但仅局限听说,没有探究。
吕地想了想说,鹰除非不飞,如飞从不在地面上起飞,不管它怎样爬不动,它都要爬上山顶,在山顶高飞。吕地的用意是想告诉疤痕,你绑架我就不太像鹰的品性。但他终归没敢去扣主题。
吕地的话让疤痕有了触动,不过表面没什么变化,他还在一心一意地等鱼,秋日里鱼都躲进了深水,没有几条失控的鱼会贸然回到浅水,而疤痕就是在等这浅水之鱼。
鱼不来,疤痕的话来了。疤痕说,鹰能活七十岁不假,可是它活到四十岁时就老得不行了,喙也没有力气,脚趾抓不住猎物,羽毛也破败不堪。可它又不想完结,就飞到悬崖上去筑窝,在那里它要待上一百五十天,这一百五十天对它来说是炼狱,它要在悬崖上把喙一下一下敲掉,然后等它长出新的来。喙长出后,它要用新喙把脚趾一根根拔掉,再等新脚趾长出来,等新脚趾长出来后,它还要把它凌乱的羽毛一根根拔掉,让新羽毛再一根根长出来。这样一个痛苦的过程,鹰才能活好它的后三十年,才能重新做天空的霸主和地上的卫士。
疤痕说完这些没了声息,他也没要求吕地再说什么,他相信这一课吕地完全听懂了。吕地也确实听懂了。他看到自己像一只鹰,飞到了天宇深处,然后一遍一遍去敲自己的喙,一颗一颗去拔自己的脚趾,一根一根去拔自己的羽毛,可是有一点儿疤痕没有教给他,那就是在做这些之前,他会折断自己的翅膀,以阻断飞往罪恶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