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开始,国民政府实行征兵制。有些人就专门冒名顶替别人当兵,到了部队,逮住一个机会就溜走了,然后再来顶替别人当兵,再赚一笔钱。这样的兵被叫做“兵贩子”。
赵二狗就是一个兵贩子。他本来已经当上了七十四军三○五团二连的班长,但他还是逃跑了。回到家里,他立即又顶替一个做生意的大户人家的儿子当了兵。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次刚当上兵,就被拉到了淞沪战场。
他躺在地上装死,等部队冲锋以后,他弯着腰,飞快地向后面跑去,一头撞进了正赶来支援的三○五团团部。要命的是,从淞沪战场撤到南京淳化镇,他被补充进了二连,一下子就被连长李茂才认出了他这个逃兵。
按照军法,他将被执行枪决。
刑场设在淳化镇野外一个土坡下面,那里早就站着一个同样被捆起来的士兵。这是一个侦察兵,他因强奸妇女被军法处判处死刑。
枪声响了,强奸犯一头栽倒在地,而他居然没事。赵二狗呼呼地喘着气,艰难地扭头朝着宪兵吼道:“妈的……枪法这么差……你狗日的不是在折腾人吗?”
那个宪兵瞪他一眼:“老子是想毙了你,但团长不让毙你,让你陪绑,等打过了南京保卫战再找你算账。算你小子走了狗屎运,滚吧。”
1937年12月12日,是三○五团成建制地在南京战斗的最后一天。
三○五团已经不能称之为团了,团长张灵甫受重伤撤到了江北,残部在代团长常孝德的带领下,退到赛虹桥,和三○二团一起继续作战。李茂才二连所在的第一营只剩下百十人,刚上任的营长又阵亡了,所有的士兵编成一个连队,由李茂才带领继续作战。
日军新一轮冲锋开始了。
国军士兵迎着日军的刺刀扑过去,在被敌人的刺刀捅进胸膛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刺刀捅进对方的身体内,还有的国军士兵甚至扔掉步枪,扑过去死死地抱着日本兵,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
日军的人数并不占优势,在狂怒的攻击下,他们不得不再次退了回去。
一营连伤员在内,只剩下四十来人。二连的老兵几乎损失完了,只剩下王大猛、大老冯和赵二狗。李茂才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决定趁着日军暂时还没发起新的进攻,迅速派王大猛、大老冯和赵二狗赶去求援。他对援兵并不抱希望,每个部队打得都很苦,不可能有多余的兵力。他只想让他们避开一会儿,也许就能活下来。抗战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将来补充了新兵,还得靠这些老兵来带。这就是种子,给二连,给一营留颗种子吧。
三个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听说让他们去师部求援,立刻弯着腰飞快地跑走了。
敌人又一轮攻击开始了。双方展开肉搏,阵地陷入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惨叫声,喊杀声。突然一团火光在李茂才面前一闪,那些弹片嘶叫着向他扑来……
等到李茂才醒过来的时候,师部一位姓曾的排长带着二十多名国军士兵上来了。王大猛、大老冯跑过来,飞快地给他包扎伤口。李茂才挣扎着站起来,使出全身的力气迸出一句:“赵二狗呢?”
王大猛喃喃地说:“我们跟着曾排长过来时,听说旁边有个战车连,还没投入过战斗,赵二狗说去找他们,让战车过来狠狠地揍小鬼子……”
李茂才缓缓地闭上眼睛,充满痛苦、绝望和悲伤,心里的疼痛超过了伤口的疼痛。这个狗日的赵二狗,又溜了!关键时刻,他还是当了逃兵!真是条喂不熟的狗,他的名字里真不愧有个狗字。
12月12日晚上,守军崩溃,南京陷落。
三○五团二连除王大猛带着连长李茂才逃出南京,全连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李茂才在医院住了半年,然后在江西德安归队。二连补充完新兵,再次齐装满员。那些在南京英勇战死的士兵,李茂才一个都没有忘记。但他就是没想起赵二狗,可能是他在南京时就认为他已经逃跑回家了,下意识地把他从脑袋里抹掉了。
两个月后,当赵二狗突然出现在李茂才面前时,李茂才根本就认不出他来了。
李茂才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他拄着一根用树枝做的拐杖,身上穿着一件棉花被掏空的棉衣,破烂得到处都是洞,露着肩膀和膝盖,腰里用草绳扎着,胡子几乎把整个脸覆盖了,上面残留着玉米糊糊的渣子,头发乱得像堆杂草,手里还拿着一个破碗和两根树枝做的筷子。他沙哑着嗓子,喃喃地说:“连长,你认不出我了?我是赵二狗啊!”
李茂才早就认定赵二狗又逃跑回家了,从来没想过他能回来。大脑里一片纷乱,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赵二狗好像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了。
按照赵二狗的说法,他赶到战车连后,战车连连长说什么都不愿意出动,这要有南京卫戍司令部的命令才行。旁边的一位少尉很着急,大声地说:“连长,小鬼子就要打进南京了,与其在这里等着敌人打进来,不如冲上去和敌人硬拼一场,我带着我那辆战车去啦!”
连长吼道:“王承德,你敢把战车开走,我就军法处置你!”
少尉跳到战车上,大声地说:“弟兄们,我准备带着战车向小鬼子杀过去,痛痛快快地干一仗,谁愿意跟着我就一起去,后果我负责,不愿意去的也决不勉强。”
士兵们立刻叫着爬上了战车,一共有三辆战车出动了,剩下的一辆是连长的指挥车。
连长脸色苍白地哆嗦着嘴唇,眼睁睁地看着三辆战车怒吼着开走了。
赵二狗他们没能赶到赛虹桥。当他们经过雨花台西侧时,只见成群的国军士兵从山上跑下来,日军的四辆战车和百十名步兵紧紧地跟着他们。国军纷纷中弹倒下,日军的战车野蛮地辗轧过来,把他们和泥土辗在一起。
王排长立即指挥三辆战车迎着日军冲过去。
国军战车上的机枪怒吼起来。溃败的国军士兵看到自己的战车来了,稍微有了点理智,脚步慢了下来,几个军官趁着这个机会,把那些士兵们集结起来,回头向日军反击。
攻上阵地的日军终于被打退了。但王排长带来的三辆战车也全部被炸毁,士兵阵亡。国军伤亡惨重,不得不向第二线阵地退去。王排长却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他对赵二狗说:“兄弟,你走吧。我带三辆战车出来,十多个弟兄都死了,他们都是自愿跟着我出来的,我怎么有脸回去?我就留在这里和他们在一起了。”
赵二狗说:“王排长,你真要准备这么做,我就陪着你。”
王排长扭头看了看赵二狗,说:“也好,在这场战争中,军人大概都是要死的……咱们今天就准备死在这里吧。”
赵二狗忙点了点头,但心里突然充满悲伤。他很快就会死的,但团长、连长,还有那帮兄弟不会知道他是死在这里的,说不定,说不定他们还以为他当兵贩子的老毛病又犯了,逃跑回家了……
当赵二狗从王排长的那辆战车旁边一具日本兵尸体上取下手榴弹抬起头时,他看到了战车上那两挺机枪,扭头冲着王排长叫道:“战车上的机枪还能用啊,咱们埋伏在里面,等小鬼子过来了,这不是比一座碉堡还管用吗?”
王排长的眼睛也亮了,说:“对啊,等小鬼子过来时,一看是被打坏的战车,肯定不会在意的,等他们到了咱们跟前,咱们不就可以狠狠地揍他们吗?”
两个人说着爬进战车里,一切都好,战车转塔照样能成360度旋转,子弹也很充足。他们完全忘记了准备与日军同归于尽的想法,兴奋地讨论着如何最大地杀伤敌人。
时间并不是很长,大队的日本兵大摇大摆地过来了。近了,更近了,那些日本兵的脸几乎要扑到面前了,王排长大吼一声“打!”战车上的双排机枪响了,成片的日本兵倒下去,伤兵在地上挣扎号叫着。
赵二狗和王排长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这些日本兵是轻装步兵,他们没有平射炮和山野炮来对付这辆战车。
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三个小时,也许是四个小时,当整个天空完全暗下去的时候,赵二狗和王排长把战车里的机枪子弹快打光了。至少消灭了五六十名日军士兵。正在这个时候,炮响了。日军终于调来了山野炮。
日本兵都躲得远远的,赵二狗他们再待在战车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两人从战车里爬了出来,趁着茫茫夜色的掩护,向着南京城飞奔起来。
赵二狗讲完,充满期待地看着李茂才。李茂才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你一辆被打坏的战车躺在那里,也许能打一会儿,但能坚持三四个小时吗?退一步讲,就是能坚持三四个小时,那么多日军围着你,你能逃掉吗?他们两个人,居然能打死五六十个小鬼子?更为离奇的是,自己也没一点伤!
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个王排长,问问他就知道了。
李茂才问他,那个叫王承德的排长呢?
赵二狗喃喃地说:“我和王排长跟着溃兵用木排渡江,到江中间时,一个浪子过来,木排一晃,王排长就掉下去了……他不会游泳,我也不会游泳……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
李茂才在心里叹口气,彻底地不相信他了,英勇善战的王排长就这样死了?这未免也太简单了吧。死无对证,他如何能相信他说的?
赵二狗回来不到三个月就死了。
1938年10月2日,三○五团所在的五十一师和日军在张古山遭遇,一开始就是一场恶仗,激战到10月4日拂晓,三○五团已经有两个营长先后负伤,士兵伤亡过半,日军仍然不断冲锋,四辆坦克掩护步兵又冲来了。
杀红了眼的李茂才回过身来,对着全连大喊一声:“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不怕死的,带一束手榴弹,随我来!”
全连剩下的五十多个人全部站了出来,每个人腰上挂着,手上拿着几颗手榴弹。李茂才大吼一声:“弟兄们,今天就是我们战死的时候,连长领着你们死,连长和你们死在一起!统统把步枪放下,把所有的手榴弹都带上,剩下最后一颗手榴弹就和敌人一起死!”
李茂才举着手榴弹冲出战壕,身后的士兵们呐喊着,向日军扑过去。李茂才跳到一辆坦克上面,把两颗手榴弹塞进坦克的洞孔内,迅速地跳下去,坦克里发出两声沉闷的爆炸声,疯狂嗥叫的坦克立刻沉默了。李茂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向另一辆坦克扑过去,只见赵二狗已经跳上去了,他把手榴弹塞进坦克里,但还没等他从坦克上跳下来,日军步兵的子弹击中了他,他重重地摔在坦克上,滚了下来,接着那辆坦克也爆炸了……
突然,李茂才觉得手臂一麻,他举着手榴弹的手晃了晃,但还是咬紧牙把它投了过去。他刚要用左手把挂在腰上的手榴弹拿出来,肚子、腿又被击中了……
李茂才再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师部医院里。
张古山的激战仍然在进行中,伤员太多,不得不分批把伤员运向长沙的医院。李茂才是被王大猛送到长沙的。他告诉李茂才,那次他们把日军打退了,但连队伤亡也不小,包括伤员在内,最后只剩下二十来人了。
他抓住王大猛的手,急急地问他:“赵二狗呢?”
王大猛悲伤地摇了摇头:“他没能活下来,他的伤太重了……时间太紧了,我们甚至都没能把他的尸体抢回来……”
李茂才心里很难过,这个本来是兵贩子的士兵,虽然身上有着很多毛病,但至少死得像个真正的勇士!李茂才朝王大猛笑了笑,安慰他说:“王班长,别难过,我们迟早都会在这场战争中死掉的。赵二狗杀身成仁,无愧于是我们七十四军的兵,无愧于是我们二连的兵。”
王大猛咬着嘴唇,低低地说:“连长,赵二狗是死在我怀里的,你知道他临死前说了什么吗?他说,他说,你给连长说一声,我没有撒谎……”
李茂才的头嗡地响了一下,满身的伤口钻心地疼痛。赵二狗,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无疑是一个英雄,一个在1937年12月南京凄惨的天空中闪闪发光的英雄……
这怎么可能呢?
重伤的李茂才在两天后不治身亡,王大猛半个月后在与日军作战中阵亡。
抗战结束以后,七十四军被改编为整编第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曾经写过一篇回忆长沙会战的文章,发表在当时的《南京人报》。在这篇文章的末尾有这样一段:
1944年6月,长沙会战结束。
七十四军在打扫战场时,找到一本日军随身携带的小册子《皇风万里》,里面有个日军联队长写的文章,说他们在进攻南京时,在雨花台西侧的阵地上遭到敌人一辆战车的伏击,被打死打伤近百人。事后得知,支那兵只有两人,并且还趁着夜色掩护逃跑了,这实为皇军耻辱……
这两个英勇的士兵,实在是中国人民的优秀儿子。他们以大无畏的精神,顽强地与日军单独作战,创造出当时预想不到的奇迹。他们真是无愧于祖国,无愧于人民的好儿子!
遗憾的是,没有人知道,这两名英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