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到周庄,已是薄暮时分,游人散尽。
只剩偌大的古戏台,在余辉下,空落中盛载着旖旎与繁华。于是,坐在红木长条凳上,入神,出神。似乎,珠帘下那正旦、贴旦、巾生、雉尾生、大面、老外,各行当鱼贯而出,一番热闹之后,只剩闺门旦一人,在后花园似缱、自怜、怅然、泪悬。
空空荡荡,没有布景,一桌二椅而已。
那满城风絮,关山横渡,都是演员的唱念做打中形成。天真的假想,虚幻的空间,却又无限真实地笼罩着每一个入戏的人。
无形胜有形。闲愁几许,弥漫开来;汉家陵阙,在西风残照下格外寥落;而那闺中孤独的爱情,从来都是一个人的。扇子在手中不停翻飞,花花草草依着她一起伤感,宽大的衣衫、舞动的水袖,暗藏着千回百转的柔情,与满腹的心事。
单看《寻梦》好了。一个人的欢喜与悲伤。羞羞答答,又频频回首,碎步轻移,心事联翩。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于是想那儒雅的巾生,对着飘落的花影儿呆上半天,想得离魂。
魂到哪里去了?在摆渡的舟里。
爱情,从来就是女人单个的事,白素贞为了要一份人间的爱情,对许仙百般的好,扛住了一切重压,而许仙呢?在法海的蛊惑下到金山寺进香,一去不返。有人说,法海的怀疑就是许仙的疑虑,法海的不许就是许仙心中的禁忌。法海仅是许仙的分身。
男人躲了起来。女人在隔岸使出浑身解数。也还是徒劳。于是,转身,只能沉浸在自己对爱情的迷醉状态中。忧伤,思念,魂牵梦绕,而把生死看成了一般模样。
世人多为翁美玲遗憾,这么俏的妮子,犯不着为了情字而香消玉殒。倘若换到现在,有哪个女艺人会像翁美玲一样榆木脑瓜?
茨威格《陌生女人的来信》,写的也是女人一个人的爱情。我爱你,却与你无关。语言铿锵,冷漠,又执迷不悔。一月月,一年年。
不禁辛酸,为女人爱上虚构的爱情。
月光照着花枝,独眠。杜丽娘心生悲情,泪眼问花: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感情在昆曲里放大到了极致,似乎,只要它了!任凭消得人憔悴,也无所谓离恨归天,成了鬼,依旧能为情而回转阳世。
对岸的爱情,在一片蒹葭中,愈发显得凄美而婉约。
槐花片片。飘零在我身上。
戏台上,空无一人。那番缱绻与零落,只我的幻觉。演员早卸妆去酒店赴宴了。我却舍不得离开,守着空落落的戏台,咀嚼那一段未了的旧情。
天色,螟暗。我像一块四四方方的青砖,被抛在了河底。我倒愿意,等待数千年后的打捞,如同昆曲,经历漫漶,却仍有人读懂它迁延顾步中的惆怅和妩然。虽听戏的人不多了,但终究没有尘封,那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写尽前世的风雅。
越剧,弥漫在雾气里
很长时间了,我坐在阳光下,一动不动,任尘埃飞舞。木质的阁楼,飘出细弱游丝的声音,浅斟低唱着,那是越剧。越剧雾着水汽,把凄美的爱情一拉再拉,牵手、顿足、回头、泣涕涟涟,然后,在一个很弱的音节上收束,仿佛一滴水,缓缓地落下,落在宁静无瑕的玉盘里。
唱针在深红色的唱片上一圈又一圈地转。热闹的人物,从里面蜂拥而出,鸣钟击罄,欢天喜地,她们嘁嘁喳喳,等着一个叫林黛玉的女子。二胡咿咿呀呀地拉着,琵琶声弦弦掩抑,只听得弱女子的唱词是那般哀婉:
饶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
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
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
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少女时,我有一本《红楼梦》的书,放在枕边,每逢放暑假回家,临睡时必定要翻阅几页。文字,像一片片花瓣,落红了江南,也打湿了我的梦。直到父亲,把唱片机放响的时候,我簌簌而行,立在庭院里,穿过那片玉兰花,我恍惚得像从水盘里扑腾外跳的一尾鱼。
是宝玉的脚步声。宝玉一身素白,抚台而泣,宝玉把我的心,哭得揉碎了,宝玉不管,兀自在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垄中独自眠。林妹妹啊,自从居住大观园,几年来你是新愁旧结解不开,落花满地撒春老,落雨憔悴你独成眠,你怕那人世上风刀和霜剑,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
清丽。凄绝。上天入地难呼遍。却,还是一唱三叹,要从肺腑里抠出血丝,来寻觅如水的爱情。喜欢钱惠丽的唱腔,劈面惊艳里藏着不能自已的伤感。眼里只剩水袖了,往远处轻轻一抛,万般柔情,恰只能在水一方了。
白露为霜。爱情只能在雾气里消融了。走得愈远,越迷离。越剧便是在这一团漾着雾气里的天地里传播、弥散。青砖、粉墙、流水,月色,女子盈盈一望,眼中蓄满了泪水,天高地阔,不知道那人在何方漂泊,何处哀怜。
我泡杯清茶,赤足,盘踞在地板上。书,横七竖八,散乱着。我承认,我就是那女子,绾着发髻,缀着珠玉的女子,莫名其妙地向着虚无挣扎的女子。月色溶溶。我是抠出了内心处最深的一滴红,漾漾的,落在井水里,然后,看着它,即刻飞散、消融。
时光,重叠在越剧里。
一根丝带,半透明的,不断旋绕着女子的心,抛在空中,再一点一点收回,收回的速度,又是极慢极慢的。性急的人,听不得越剧;俗气的人,听不得越剧,情感粗鄙的人,更听不得越剧。只有情恩意重、多愁善感的那类人,在交错的时空里,沏了壶茶,在藤椅上,打着拍子,把自己往前无限推,推,推到那个意境里,然后,一脚,跌进去了,怎么喊,也喊不出。
我最喜欢在清晨或暮霭里听越剧。天色欲明未明时,有一只鸟,苍白着瘦小的身体,跌跌撞撞从一片丛林里飞出来,是去寻找爱情吗?天空浩渺,像一片汪洋,涌动着参差的船只。水漫过丛林、田野,谁也说不清,这里蕴藏着什么玄机?盛大还是恐慌?
秋蓬一般的越剧,漂浮着,翩跹而来。
它落在我掌心,温热中,流淌着泪水一样迷蒙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