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家政公司。
我想找一名保姆，兼护理员。跟家政公司负责人说了，他带着我，进入一间屋子。屋里的人全抬起头，谦卑地看我，眼神里充满期待。我思索着：找一个吃苦耐劳、老实本分的，这些人，看起来都不错。
犹豫不决时，我一扭头，看见了她。
她坐在角落里，长得很白净，一对眼眸清清亮亮，她居然在打量我，还有一种审视的意味。负责人介绍：“她是刚来的，叫杜茵茵。”
我不假思索地说：“就她吧。”
走出家政公司的大门，我就后悔了。杜茵茵跟在我后面，拖着一个大包，她的双手嫩得能掐出水儿。这是我找的保姆吗？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男人做事是不经过大脑的。
我把杜茵茵介绍给于老师。于老师没说话，盯着她看了半天。杜茵茵不自在地绞着双手。我知道于老师的想法，有些惭愧，说：“我们先留用试试。”于老师点点头。
我回过头问她：“你会做饭吗？”她三下两下挽起袖子，说：“瞧我的！”转身去了厨房。她做了芝麻炸酱面，有点麻，有点辣，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她端了一碗给于老师。于老师一边吃，一边点头。我的心放回肚子里。
于老师是我的恩师。她的腰椎病很严重，非做一个大手术不可。可她一直不肯来北京，怕麻烦我。我开车回去把她接来。现在有了杜茵茵照顾，我心里踏实多了。
于老师做手术那天，我和杜茵茵等在手术室外。我心里忽然害怕得很，如果手术成功，于老师就能站起来了；如果手术失败，她的情况可能还不如以前。我的汗水涔涔地往下落。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医生出来，说：“手术很成功。”于老师还在昏睡着，我决定先回家，吃点东西，晚上继续陪护。
杜茵茵也回了家，她很快做好饭菜，端上桌。
紧张了这么久，我终于放松下来，破天荒地倒了两杯啤酒，说：“来，庆祝于老师手术成功！”
杜茵茵和我一饮而尽。一杯酒下肚，我的话多起来。我告诉她，我从小是孤儿，上中学时，假期里无处可去，于老师把我接回家，像妈妈一样疼我。杜茵茵唏嘘不已，说，你是个好人。我问她，为什么要当保姆？她说，本来她在家乡有一份工作，后来辞职了，想出来闯闯，可来北京半个月也没找到工作，就去了家政公司，我这里是她做的第一份工作。
杜茵茵环顾我的家，问：“这里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打拼来的？”
我很自豪：“那当然！从公司底层做起，做到金领的位置，那是相当不容易的！”
杜茵茵举起杯：“我就佩服你这样的。”说完，一饮而尽。
她很豪爽。说实话，我很喜欢。看着她俏丽的脸，我想，如果她是个白领，我一定会穷追不舍的。
几杯酒下肚，我的头有些晕乎。起身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杜茵茵一把扶住我。我抓住了她细嫩润滑的胳膊，一股热血冲上头，我想都没想，抱住她，脸凑上去。
杜茵茵拼命地挣扎，可她哪里是我的对手。忽然间她问：“你爱我吗？”我含含糊糊地回答：“我不会亏待你的。”“啪”的一声，杜茵茵一甩手，赏了我一个耳光。我愣住的瞬间，她一把推开我，整理好衣服，“噔噔噔”地跑了。
我和杜茵茵在于老师床前忙碌，配合倒也默契，只是，她再也不肯看我一眼。我心里有些歉意。有几次，想道个歉，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委屈：长这么大，我还没被人甩过大耳光呢！
于老师康复后，离开北京。我和杜茵茵算好工钱。她接过钱，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独自待在家里，回味着杜茵茵最后的眼神，小利刀似的。我很疑惑：这个小保姆，这么恨我？
每天我忙得像陀螺。偶有闲暇，趴在窗前，看着楼下如蚂蚁般的人来车往，想，不知道下面有没有杜茵茵的身影，现在她怎么样了？这样想着，心里就惆怅得很。
没想到真的会再见到杜茵茵。
那天我的胃不舒服，去了医院，等待化验结果时，我闭着眼睛在打点滴，忽然听见有人说：“姐，你的芝麻炸酱面真好吃。”
芝麻炸酱面？我睁开眼睛，四下里寻找说话的人。我看见了杜茵茵，坐在一个大男孩床边。我一下子坐起来，针头差点从手背上拔出，我喊：“杜茵茵！”杜茵茵看见我，脸上冒出红晕，她小跑着过来。我们同时问：“你怎么在这儿？”然后，都笑了。
原来，杜茵茵从我那里走后，在一所大学外面，租了个店面，开了一家芝麻炸酱面馆。她说，现在的大学生，不愿意吃食堂里的饭，她的小饭馆，生意挺好的，今天她来看望的这位，就是常去吃饭的大学生。
我说明我的情况。杜茵茵热情地说：“一会儿我帮你去拿化验单。”我们把化验单送给医生的时候，医生看看我，又看看杜茵茵，问：“你是他女朋友吗？”杜茵茵脸红了，扭头看看我，又摇摇头。我却从医生的脸上，捕捉到某种不好的信息。果然，医生说：“你需要进一步检查。”
那天离开医院时，我的情绪很低落。医生说两周后再来拿检查结果，杜茵茵安慰我：“肯定没事的。”又说：“去我的饭馆里看看吧。”
杜茵茵的饭馆特别热闹，好多大学生在排队买芝麻炸酱面。她雇了一个厨师，两个服务员，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我没想到杜茵茵还有生意眼光，不认识似的看着她。她笑了，说：“别这样看我好不好？”她过得还不错，我放心了，摆摆手，告别。
杜茵茵目送我离开，忽然又追上来，递给我一张纸条，说：“这是我的新号码，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接过来。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输入今天化验单上的英文字母。果然不出所料，我的病，很可能是不治之症。
夜深了，我没有开灯。我把自己淹没在黑暗里。从小到大，我吃过的苦在眼前一一闪现……忧伤伴着恐惧，像魔鬼一样袭来。我伏在桌上，忍不住流下眼泪。
我给杜茵茵打电话：“茵茵，你能来陪陪我吗？”半小时后，杜茵茵站在我门前。她陪我说话，一再地安慰我：“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时，你就知道没事的。”我说：“茵茵，如果我没事，一定娶你做新娘。”她抬起头看我，问：“真的吗？”
我点点头。
两周的时间，我不知道是怎么挨过来的。杜茵茵陪我去医院。医生看了化验结果，说：“没事了，但以后要注意饮食和休息。”我和杜茵茵同时欢呼起来。医生看看我们俩，笑着摇摇头。
那天晚上，杜茵茵做了一桌子好菜。我们俩开怀大吃。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我由衷地说：“茵茵，这段时间，多亏了你！”我将杜茵茵拥在怀里。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杜茵茵给我制定了诸多规则：不准喝酒，不准吃凉饭，按时吃早餐……我点点头，保证服从管理。
那天中午，忙完手头的工作，我想起杜茵茵，就拿起电话，拨过去，大模大样地说：“茵茵，过来送个芝麻炸酱面。”
杜茵茵走进公司的时候，公司的男女老少，一齐抬起头，对她行注目礼。她离开后，同事跑来问我：“她是你女朋友吗？”我想承认，却一转念：该怎么介绍她？说她曾经是保姆，现在开一家小饭馆？于是我说：“不是！她是送盒饭的。”同事走了，我却陷入沉思。我的女朋友应该是：美丽的，知性的，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杜茵茵虽然可爱，却不适合我。
忽然间，我的胃又生生地抽搐起来。我约杜茵茵吃饭，决定找机会摊牌。她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刚参加的朋友的婚礼。她忽然按住我的手，憧憬着说：“我们也结婚吧？”我一惊，筷子掉下来。我有点想笑，杜茵茵真是天真透了！我决定快刀斩乱麻，清了清嗓子，说：“茵茵，我很感谢你，只是，我们不适合结婚。”
杜茵茵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我听见她慢慢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拎起包，跑了。
我回到家。家里到处是杜茵茵的影子。杜茵茵在做饭，杜茵茵在看电视，杜茵茵在说话……
我开始走马灯似的相女朋友。我想，以我的条件，找一个适合结婚的女孩，不是什么难事。
美丽的，知性的，有社会地位的女孩，真的很多。我看了一个又一个。每一个，都不由自主地和杜茵茵比较一下。这个女孩不会做饭，那个女孩太呆板……半年过去了，我终于找到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女孩，我疲惫地想，就是她吧！
晚上我和女孩一起吃饭。西餐厅里，乐声萦绕。我看着半熟的牛排，没来由地冒出一句：“你喜欢吃芝麻炸酱面吗？”
女孩优雅地切牛排，微笑着：“芝麻炸酱面？你也太老土了吧！”
我的叉子砰地落地。再捡起来时，已泪流满面。我终于明白了，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疲惫不堪！
我疯了似的开车。我只想一下子站在杜茵茵面前。路途中间我没有忘记停下来，去买了一枚大钻戒。杜茵茵在饭馆里忙碌。她看起来很消瘦，却依然利落动人。我“扑通”一声，单腿跪地，举着钻戒，说：“嫁给我吧！”
饭馆里足足静了3分钟，继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那些吃饭的大学生，使劲鼓起掌来。杜茵茵骂了一句：“神经病！”转身离开。
那一刻我流下眼泪。我知道自己还有救。杜茵茵看我的眼神，恨恨的，小利刀一样。
杜茵茵的饭馆里，天天玫瑰盛开。当然是我送的玫瑰花。下班后，我去芝麻炸酱面馆做义工，当服务员。
杜茵茵是在一年后才跟我搭腔的。我把钻戒套在她的纤纤手指上，告诉她：“我愿一辈子当牛做马，来回报我们最美好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