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彼时我年少轻狂,不谙世事。当时竟然还有比我更年轻,比我更不谙世事的人。这件事,和她息息相关。
当时我们都住在教师公寓。我们的公寓相互挨着,除了自己那间小屋,其他东西都是公用的。所以,便池经常堵塞,水流遍地,窗户玻璃也经常被打碎,走廊里的灯不亮是常有的事。从早到晚,这里人来人往,有哭有笑,或步行或推着自行车,热闹异常。
住在这里的皆是刚刚独立生活的年轻人,所以这样的热闹也在所难免。不知是想给走廊里的孩子们提供方便,还是狭小的空间让人们心生憋闷,只要有人在家,这里的门就大都敞开着。透过敞开着的大门,我们能够看到邻居家里的摆设和一日三餐。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
我们家住在走廊的这头,他们家住在那头。每天我会从他们家门前走几个来回,对他们家里的情况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家的男人是老师,妻子——其实这样说并不合适,刚刚高中毕业,当然,只是一开始这样。那家的男人和我年龄相仿,也或许长我一两岁,刚刚20出头,名叫阿拉坦那仁,大家都喊他阿拉塔。她叫阿穆尔吉雅,我们都叫她阿穆尔。当她还是一个脸蛋红扑扑的乡下姑娘,编着两条大辫子的时候就我就认识她。她问我谁叫阿拉坦那仁,是我领她过去进了他们家的门。后来发生的事或许跟这个有关,只是我没往心里去而已。问路的人我哪儿能都记得,只能粗略判断他们可能是亲戚或者老乡关系,一点都没想过她将来会成为这家的女主人。阿拉坦那仁生活懒散,爱喝酒爱聚会,来他家玩的女孩也不在少数。我们经常能听到外国音乐、人们大呼小叫的声音,看到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从他家出来的男男女女。如果让我选择,我一点都不想和这样的人做朋友。阿拉坦那仁的朋友不少,用当时的话说,他是一个成功的外交家。他和母亲住在一起,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的母亲慈祥精干,在聚会开始之前备好饭菜,独自出来串门。夏天她经常坐在外面,天冷了就到邻居家消磨时间。她也来过我们家,老人的肠胃不大好,不爱吃饭,奶茶倒是可以喝一些。她乐观开朗,心地善良,喜欢把所见所闻说出来与我们分享。尽管阿拉坦那仁家不大开门,他们家的事我们也知道不少,一点都不亚于那些开着门的邻居。
有一天,老人的儿子突然告诉她说自己有妻子了。妻子从哪儿来的?就是那个脸蛋红扑扑的姑娘。她似乎消失了一阵子,现在又出现了,那大概是秋季招生结束之后的一两天。来找他的那个年轻女孩,被他直接搂到了怀里。刚开始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别人。看着她,我只能臆断她的犹豫胜过羞涩。不久我就听说她怀孕了。别说外面,就是在走廊里也很少再看见她了。婆婆说她待在家里呢。他们家的聚会没有因此而减少,阿拉坦那仁也没有为此减少酗酒的次数。人们都说姑娘的学业肯定受影响。第二年秋天我们听说她并没有降级,早在夏天就生下了孩子,也不再是那个脸蛋红扑扑的乡下女孩,已经成了一个开朗的城里姑娘。青年教师们都说,阿拉坦那仁不仅经常关门,找姑娘也有一手。秋末冬初听说她再次怀孕,可始终没见过她。就这样,以前的故事重复上演,阿拉坦那仁家成了儿女双全的家庭。听说她也成功进入大学三年级学习。当时没有人说过“会者不难”这样的话,可也没忘记绕着弯子说闲话。他们都说,蒙古语专业嘛,在课堂上随便听听,就肯定能毕业,不难混个文凭。当时外语的地位颇高,不管是政府官员,还是刚刚学语的小孩,夹杂一点外语才能把话说清楚。当时谁把母语学得一塌糊涂,谁就会成为学问的代言人。
阿拉坦那仁家的聚会照办不误。光顾他们家的人,身份也越来越高。他们家窗前经常停着黑色和白色的公务车辆,有时这样的车会停一排。很少看见阿穆尔吉雅忙功课,她背着名贵的包出门,倒是被我瞧见过好几次。很显然,在这座公寓里她不仅漂亮,说话也很霸道。隔壁的女生们经常去她家,她也经常去邻居女生家串门。听说她有了俄罗斯商店的通行证,别人需要的东西她总是能给弄来。也有人说她会从中间赚取5到10图格里克的差价。我倒没有亲眼见过。我只见过星期天他们夫妻二人抬着满满的大箱子去市场。人们的闲话和讽刺后面一定暗藏着嫉妒。我呢,可惜那个脸蛋红扑扑、扎着大辫子的乡下女孩已经不复存在,又很欣慰她成为城里姑娘之后比那些相貌丑陋、性格古怪的姑娘们好很多。我和她,也只是见面问个好,偶尔上对方家里喝口茶而已,和当初没什么不一样。看她家里的摆设和器皿,就能知道他们的生活档次提高了不少。他们没有再要孩子。那两个孩子已经能在走廊里没头没脑地乱跑了。简而言之,他们现在什么都不缺。
幸福到了极致必生插曲。阿拉坦那仁去俄罗斯数月,直接导致发生了这件事。开始时一切都还那么清晰,突然来了一个奇怪的大转折,让事情变得难分是非。我承认是我的过错。让我从头说起吧。男人不在家,妻子的行踪自然格外受人关注。除了常规话题,阿穆尔吉雅现在也开始聊起了有关城市的话题。她开始和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人约会,被我瞧见过几次。每次我都觉得她应该能找一个比那丑男更好的,所以就开始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
一天晚上我下了课往公寓走,有个人追了过来,是阿穆尔吉雅。她叫了我一声哥哥,便直奔主题,看来她酝酿了很久。她说自己怀上了那个丑男人的孩子,如果要把孩子打掉,就只能求助于老公的朋友,他的那些酒肉朋友又很难替她保守秘密。
“我不认识大夫,这么隐私的事,我也不会处理。”我说。
她拽着我的胳膊说:“我要求您做的事比这更麻烦。”
我很惊讶,又觉得很好奇,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轨迹早就被安排好了,因此我们很少出轨。她今天的话题与我们固有的观念不一样,这是我第一次直视她。她完全不是几年前向我问路的乡下姑娘了。她白皙的脸和脖子,与乌黑的头发、眉毛、睫毛呼应,紧身的衣服显出她曼妙的身材。我面前的这位姑娘,犹如画中人。
“您当我的любовник吧。”她说,似乎猜出了我在心里给她的好评。“情人”这个词我们现在都用俄语说。它不仅关乎时髦,还和人们喜欢借用外来词的习惯有关。
“什么?”
“就是让您扮演一个角色而已。”
我很惊讶,她却无比镇定,这让我也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我都惊讶自己怎么那么快就入了戏,她说什么我都听从。
从她的言语中我得知:认识她的医生曾承诺胎儿三个月的时候给她做人工流产。可她等不及,这时老公也突然说要回来。显然是他的朋友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她打算让我背黑锅。面对这样荒唐的事,我竟然觉得它既不代表不忠,也不丢人,而是她给我的褒奖。如果我说孩子是那个丑男人的,她就说:“谁会怀上那么一个丑八怪的孩子?”还经常拿这件事说我的不是。如果我说孩子是我的,她就假装生气,希望我用男人的方式和那个丑男人做个了断。她这么温柔,是因为她的男人阿拉坦那仁平时也给我一点面子。后来听说阿拉坦那仁有一次说过,是我的孩子那倒也好。
美女的信任和褒奖让我的头脑发热,我没想那么多,便决定帮助她。从那一刻起,我便入戏,在公共场所和她牵手而行。我也觉得这样很舒服。没有什么比隐藏暧昧关系更难,别人发现这种暧昧关系也非常容易。不认识的人看到我们就表现出讨厌的样子,熟人们更是一个个都惊呆了。我看到迎面过来的人故意躲避,走过去之后频频回头,我就紧紧握住她的手,她则用眼神给我传递愉悦。在公寓门口,我们遇到了以传闲话出名的那位长舌妇。她像见了长着犄角的兔子,嘴角露出了笑意。我想,那一刻她的皱纹都消失了。遇到外号为“传话筒黄脸婆”的她,事情肯定会按照我们设置好的情节发展。当然,我们也不只是那么一个晚上故意让她看见。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看着依偎我安睡的妻子,听着三个孩子熟睡时的呼吸,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可是,平淡的生活和平凡的青春让我不甘心,我舍不得放弃我现有的角色。
第二天上午,阿穆尔吉雅趁着课间来找我。想到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刚开始我还有些不自在,后来想到自己只是在饰演一个角色便释然了。我还挺开心她能来找我。阿穆尔说在家里等我。我去了她家,婆媳二人忙着招待我。阿穆尔的女儿性格倔强,儿子倒是很快就和我熟悉了。我对他好一点,他就往我怀里钻。不知是听到了我的说话声还是有人故意使坏,我的小儿子突然也跑进来了。看到其他小孩坐到我怀里,他便放声大哭。阿穆尔急急忙忙从厨房里跑出来往他的嘴里塞糖果。孩子们有自己的处世哲学,嘴里的糖果只要还在,就不会胡闹。抱着两个孩子,我的脑海里突然萌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我儿子的母亲和阿穆尔孩子的父亲都不在,和阿穆尔挤在这狭小空间里过日子的应该就是我。萌生这样的念头叫我害怕。
几个月前我们邻居家的女主人去世,让我亲眼看到了什么叫孤苦伶仃。我突然想起妻子托斯额尔顿经常说她头疼。没有了她,我一人带着三个孩子怎么过?想着想着,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即便这样,我也没敢和阿穆尔说要结束游戏,不再饰演她安排给我的角色,也没敢把这些告诉我的妻子托斯额尔顿。那天晚上我和阿穆尔去看电影,是《广岛之恋》。电影里的悲剧故事让我们泪流不止。走出影院,外面正下着蒙蒙细雨。5月的晚上,真叫人不想回家。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夜很快就深了。那天晚上她给我讲起自己的过往。故事不长,结局叫人心疼。
她是家里的长女,十岁时母亲便已去世。为了把弟弟妹妹拉扯大,她整天忙于乡下繁重的劳动。童年本应该天真无忧,她却像个小大人,过得是衣不遮身、食不果腹的日子。熬到高中毕业,她本不想参加高考,从中央来的一位老师劝说多次,要她参加考试,还给了她一个很高的分数。他留下一个地址,说进城后可以按这个地址去找他,他帮着解决宿舍。她真过来找他,他就嘴上应付说可以给她调宿舍,却根本没有再提及此事。等再熟悉一些,他就趁机钻进了她的被窝。
“自始至终你都不爱你的老公吗?”我难过地问她。
“阿拉塔说爱情只在书上有,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她说。
“那你大概也不爱孩子的父亲吧?”
“什么爱啊?我是被迫的。怀上了孩子,他才允许我回老家。”
面对这位傻姑娘,给她一巴掌或者弃她而去才算明智。但我没有动手,更没有弃她而去,而是紧紧抱住了她。
“傻瓜,你可真够傻的……”
或许阿穆尔觉得此时我们应该接吻,她把脸贴在我身上,叹了口气,说:“你烟酒不沾,多好。”
我明白了好多事情。吃苦长大的人应该学会谨慎做事才对,她怎么能一次次掉进阿拉塔设下的圈套,被动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呢?我问她原因。她的回答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她说刚开始是因为害怕,缺乏经验,后来仔细考虑过。考虑的结果是:你毁了我最珍贵的东西,我就一辈子都不离开你,让你养我一辈子……
后半夜我们才回到公寓。爱传话的黄脸婆和另一个女人坐在公寓大门外的椅子上聊着天。她和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怎么回来这么晚。我知道她其实是在为明天的传言收集证据。我跟黄脸婆赌气,直接跟着阿穆尔去她家。她的婆婆一改之前的好脾气,躺在那里冷冰冰地看着我们,后来又忍不住地问:“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闲言碎语听起来真可怕。”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阿穆尔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是吗?”
我回到家,发现门没锁,这可把我给吓坏了。老婆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裙站在光线暗淡的屋里。完了,要出大事了。好在并没有波澜,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没事,我还以为你和朋友们聚会喝多了呢。”
可怜的,其实我早就下班啦。出于内疚,我紧紧抱住了她。想到自己在一小时前抱的是另外一个女人,我觉得自己好笑又无耻,准备直接向她表白。如果我表白了,今晚肯定是她的无眠之夜。难道夫妻之间就不能有一点小隐私吗?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去找阿穆尔的男人,这样我在阿穆尔面前就算不得男人啦。
第二天,我的课特别多,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回到公寓,我看到她家门口停着好多辆车,走过她家门口时听到屋里的动静特别大。应该是阿拉坦那仁回来了。他喝醉的样子我见过无数次,可还没见过他耍酒疯。我以此来安慰自己,可一想到有可能开始一段鸡飞狗跳的日子,心跳便开始加速。危险聚集时我也动了倔,心想,你对我怎么样,我也能那样对你。
我们被半夜的砸门声吵醒,妻子推醒我说:“我听了很久,听不出他是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我告诉她那是我们的邻居阿拉坦那仁,自己也明白了他为何而来。人有时候也够奇怪,自己等待的事情果真来临时却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等明白过来时被打散的记忆又能迅速聚集在一起。我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开门出来,要阿拉坦那仁离开这里。
他喝了不少酒,却也不像是来闹事的。“你还真算是个爷们儿!”他的话里藏着几分无奈,接着又道,“你就算是爷们儿也是个孬种!”如果我有负罪感,应该不知所措才对,可现在我分明在生气。
“你什么意思?”我极力克制自己。
“你吃窝边草,还让人给发现了。”他回答说。
“好吧,我是孬种,那你呢?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住的男人还叫男人吗?你不是男人,酒囊饭袋而已。你甚至连人都不算,就是一堆臭钱!你老婆在你被窝里到底想些什么,你应该去问她,而不是我!”我被他激怒,完全失去了理智。
他没有说话,酒完全醒了,脸色惨白。看他这个样子我反倒被吓着了。饰演了一个第三者的角色,我怎么还能这样发飙呢?我也太凶猛了吧。其实,我并没有完全弄明白,就成了第三者,现在还这么气势汹汹,不仅吓坏了别人,连自己也被吓坏了。
“兄弟,我们好好谈谈。”
读者肯定觉得这话是我说的,其实说这句话的是阿拉坦那仁。你们肯定知道,生活有时会变得这样无奈。所以我们真的应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了。也就是说,他饰演了能够原谅我过错的受害者,我饰演了犯错之后懂得悔改的角色。
他要求我做到以下两点:第一,他明天出门,一个月之后回来。在他回来之前让我把她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做掉;第二,从现在起,和阿穆尔吉雅断绝关系。希望我能托朋友帮他弄一个硕士学位。
我不知道答应这些将来会发生什么,可我还是答应了。为了我们的君子协定,我们一起去他家里庆祝。那里还亮着灯,屋子里狼藉不堪,衣物、器皿扔得到处都是。他的母亲抱着两个孩子睡,阿穆尔一个人躺在角落里。他们不理我们,只是从被窝里探出头看了看。
阿拉坦那仁打开橱柜,用命令的口气说:“有什么菜都端上来吧。”我知道阿穆尔还没睡,估计不会理他。没想到她马上坐起来,拿出半瓶酒放在我们面前。她的右眼肿得厉害,脸上还有泪痕,左眼却干干净净,深藏着无法言说的忧伤。我和阿拉坦那仁对视而坐,心里都生着闷气。我一口喝干了他给我倒的酒,事情还是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是他先说,我才动手的。阿拉坦那仁说:“我知道你为啥生气。她的肿会消下去的,可是有一些浮肿永远不会消下去,你要好自为之,而且要好好呵护你那个内外皆伤的女人。”
我一巴掌扇过去,打得他摔下椅子。屋里的空间狭窄,我没来得及再动手,他的母亲和阿穆尔就冲过来抱住了我们。他说要让我失业,我说要让阿穆尔成为我的女人。
回家后我跟老婆说被朋友拉去喝酒了。想到急促的敲门声和当时我激动的样子,这个傻瓜竟然信以为真。
第二天我和阿拉坦那仁在盥洗室相遇。我想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没想到他横过来拦住路说:“我两天后出门。如果你能忘记她,我也一定遵守诺言。”
第二天我路过他们家门口,看到他还没走。
几天后我在校园里遇见阿穆尔。她说她男人走了,自己过两天要去医院。我对她说:“不管是谁的孩子,千万不要做掉,也不要和不爱你的人过一辈子!”她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一个人走了。
有一天,我遇见阿穆尔的婆婆,她请我进屋。她的儿媳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阿穆尔让我过去,我就走过去坐在她床边。她说她刚刚出院。这时候托斯突然推门进来了。看到屋里的这一幕,她惊呆了,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站在那里哭开了。我走过去哄她,她一点都听不进去。
“我之前也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以为是那些女人在嫉妒我。没想到今天被我抓了个正着。”托斯说。
我扶着托斯走出去,走廊里站满了人。后来听说是那个“传话黄脸婆”叫托斯过去的。
我向托斯坦白了一切,包括我的出轨之举。她根本听不进去,一个劲儿地摇头。她一直在哭,我也就不再说下去了。最后我实在无奈,就说:“我叫阿穆尔吉雅过来吧,女人之间应该好沟通一些。”可她根本不予理睬,说道:“估计你俩早就串通好了,我看都不想看见她!”她这么闹着,最后进入疯癫状态,住了院才罢休。
我每天去探望,她依然开心不起来。我就让孩子们过去陪她,自己躲得远远的。
等她精神恢复之后我说我和阿穆尔其实没什么。她又哭道:“你为什么非要让人相信谎言?我已经原谅你啦。你给我发誓,我们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我能说什么呢?既没有发誓也没有反对,之后还真没再提及过这件事。
那年秋天我被学校开除了。校方说我人品有问题,把这些都写进了档案。我去好多地方求职,都没能如愿,最后去乡下生活了14年。城里长大的姑娘托斯额尔顿和我一起在乡下生活了那么多年,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没有抱怨过我。我们又有了孩子,之前的几个也长大了。有一天校方主动联系我,让我回去继续教书。这简直不可思议,难道是时代变了吗?似乎也没变啊。
阿拉坦那仁硕士毕业,当了几年部门主任,现在已官至副部级。据说他还在写博士论文。他夫人的地位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几年之后阿穆尔吉雅进了一家效益不错的单位,当上了科长。
在20世纪末秋天的晚上,故事里的两个主演相约在咖啡馆。当然,这件事是部长夫人提议的。
比起养育多个孩子、在乡下受苦受累的托斯,阿穆尔吉雅变得风度翩翩,和我妻子完全是两种人。
坐下来后我先打破沉默,对她说:“我一直想见见你,问你几个问题。”
“有那么重要的事情?”她诧异道,“好吧,就像童话故事一样,我允许你问三个问题。”
这样我们就直奔主题。
“第一个问题:那个来自乡下的灰姑娘最后报复城里的恶男人了吗?”
“怎么回答好呢?”
“你当然可以不回答。第二个问题:生下孩子之后,你为什么叫我去你家?”
“现在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我觉得当初你给我的建议是对的。”
“最后一个问题:我饰演的角色你还满意吗?我的演技如何?”
“假如你是菜农,我让你种土豆,你却种了西瓜。我呢,也没收获到果实,收的都是一些藤蔓。你说,我应该给你打多少分合适,嗯?”说完她便哈哈大笑起来。
她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我胳膊,略思片刻后说:“跟你开玩笑呢。年轻的时候真是轻狂,不谙世事。现在想起来都要羞死了。”她还说,虽然那三个问题现在聊起来这么简单,可当初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也没有必要再提往事了。餐桌上我想的是:她约我出来是为了什么。
阿穆尔吉雅开车把我送到院门口。我就那么站着,直到她把汽车开走,消失不见。车灯消失,黑暗袭来的那一刻,我的内心似乎也失去了光亮,心中的愧疚似乎也消失不见了。
时光带走了刚刚进城时脸蛋红扑扑的少女,带走了需要我时我曾热烈回应和呵护过的那个少妇。
除了名字,阿穆尔吉雅在我这里没有留下什么。这样一想,我似乎也明白了高官夫人为何不怕麻烦单独约我。觉得自己过得很不错的人,时常需要他人的肯定。我没有给她这样的肯定,所以她不会再约我。我们之间那种维系人际关系的隐形的绳索就这么断了。关于这一点,我们都心知肚明,今晚的约会自然也成了一种煎熬。我怎么就没想到今天晚上坐公交车回来呢,还麻烦她送我一程!
看到正在嬉闹的孩子,吃着妻子托斯做的饭菜,我的心里还是无法平静。许多年前的春日傍晚我欣然接受的那个角色今后或许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