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妈妈打电话,聒噪了一通,敛容说:“螃蟹呢?”仿佛这才进入了正题。
我妈就恨我这一点,说我对狗比人好。她老人家小时给狗咬过,因此大半辈子心怀对狗等的深仇大恨,永远与之保持半径10米开外直距。可是现在,我回家去的时候,看见螃蟹正趴在她的棉拖鞋上,棉拖鞋在她脚上。
螃蟹是在一个早春来到我们家的。之所以在芸芸众狗中选择了她,第一——那个女狗贩说了,你看她长得多么平均啊!前白后棕,在狗身中部一刀两断泾渭分明;狗头棕,又以一条白杠纵向劈为两半,好像人的头发缝。还有就是,北方的早春,旁的狗纷纷哆哩哆嗦很不体面——当然,螃蟹也哆嗦,可是当女狗贩将她从一只劣质黑皮包里拎出来,她立刻挣扎着要下地,一下地就甩开四条短腿儿昂首——不,闷头前行,分外活泼喜人。当然还有,她天生一双气死赵薇的大眼睛,以至后来我爸尚不知她芳名时,本能地就叫她“薇薇”。不过也许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便宜。这是一个使人沮丧的理由,可它是真的,螃蟹比那天在座的其他狗都要便宜,确切地说,它时价200元(非美元)。体重约07k,芳龄2个月,身高……在一只鞋盒中游刃有余。
现在她已经1岁零8个月了,在她小狗家孜孜不倦的饕餮下,直线上升的体重即将突破7k大关,正日益向一条察言观色、左右逢源、极尽阿谀能事、非常擅长伪善的哈巴狗接轨。当然,她一直被当哈巴狗养来着,但她显然是冒牌货,顶多她二奶奶有1/4哈巴血统。据我走乡串户深入调查显示,她们家祖上一贯风流成性,起码跟蝴蝶、狐狸、宫廷狗一度交往甚密,甚至连土狗也没放过亦未可知。
螃蟹大约深知这一点,在得到这个家众人认可之前,她一直楚楚可怜地夹着尾巴做狗。除了江山易改狗性难移地啃坏了所有家具腿儿、在沙发上撒过若干泡尿、义务充当了三五回碎纸机外,基本上是给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感激涕零(包括草莓和空心菜);除了有回差点儿给一枚大个草莓噎死从不得病;见谁都跟见到组织似的飞奔过去热泪盈眶;对来访客人严察密访,发现可疑之处必呜汪有声……
俱往矣!那都是过去的好日子了。如今的螃蟹那是:第一回洗澡其“平均”优点就丧失殆尽——她尾巴后面的棕毛分明夹着一块白,难为女狗贩染得那样天衣无缝;非肉、奶不食——肉得是不沾酱油九分熟的肋排里脊,奶毫无疑义是100%新鲜纯奶;欢迎仪式须看本小姐(伊尚待字闺中)心情,被隔壁男狗多看一眼那日自然活蹦乱跳,反之则待理不理郁郁寡欢;再三教诲,仍连打滚儿这一基本狗德懵然无知……可是我仍然爱她。
我妈说我贱,说这要是个人我肯定挑三拣四嘟嘟哝哝表示绝交。其实不。要搁从前我多半儿能拍了他,可现在,有祸害精螃蟹垫底儿,任谁气不着我。我妈操碎了心也没拧过来的我那点小性儿,愣砸在螃蟹手里。
其实我妈说得对,当你真爱上什么的时候,你顿时尊严扫地。要命的是你往往还说不出什么理由,连他不扫一屋也是鸿鹄之志,蛮不讲理成了个性鲜明。
经常在外边走,螃蟹也惯了,走时不再呜咽得人心酸,惟有归时仍然雀跃狂欢。有回出去了快一个月,走得急,将她胡乱交与了一个陌生环境。忘不掉她一回眸的凄楚无助,一路惴惴不宁,午夜梦回怀里好似有个暖暖的毛团。
好几篇小说里的狗都叫小螃蟹。有时编辑朋友一期用我的稿太多,要我想个新笔名,亦是脱口而出:小螃蟹。伊渐次成为一方名狗。本想下一世也做狗,与螃蟹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整日太阳底下追逐嬉戏,然而想想,那么谁来相顾螃子螃孙呢?假如两者有其一必须做人,那么还是由我一力承担吧!
一个人,一台电脑,一本书,一支歌,一条狗,一根骨头,很多个有月亮或者不的夜晚就那样溜走了。给她说,给她笑,给她哭,她回给我的是一对占脸面积1/4的凝注的大眼睛,清澈、无辜、无比依赖。我的女友杜杜说她不大敢直视螃蟹的眼睛,因为她承担不起这份毫无功利的毕生忠实。
我说我因了爱螃蟹而爱天下的狗狗,因爱天下的狗狗而爱天下。然而这一回决然走得更远更久。我冠冕堂皇的本意是:赚更多一点钱,给螃蟹买八辈子吃不完的骨头。可是妈说螃蟹不大玩那伊心爱的、睡觉也要埋在身下的肯德基棉布大脸猫了,也不再日日守住门口等——她等得太久了,只是吃吃睡睡而一天天瘦下去。很想接她出来,用朋友的车,可是,接她来为自顾不暇的我守住一间空房双眼鳏鳏吗?我由此不大敢回家了,我怕,怕我们彼此相见而不再相认——我几乎忘了,螃蟹她只有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