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发觉眼泪淌满了脸,打湿了床单,任凭我怎样揩拭,泪还是不断涌出。妻子惊觉了,连忙问:“怎么了,你?”我揩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长吁了一口气,浅浅一笑,说:“没什么,我梦见我外婆啦。”“那为什么要哭呢?”她不解地问。
是啊,我为什么要哭呢?在我的记忆里,可是好久没哭过的,不是说生活中没有磨难,没有痛苦,而是这些年来,苦难把我养成了波澜不惊的心态了。可是,一见到外婆,哪怕是在梦中,就发觉自己变得脆弱了,像好久没见到母亲的小孩一样,泪是怎么也干不了。
梦见死去多年的外婆,大概有三次吧。
第一次梦见外婆时,我还在大队里读小学。仍清楚地记得那天父母出早工时,已将我兄弟几个都喊起来了,他们先后都去上学了。我穿好衣服,背上书包,发觉天色还早,便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就在这时,我梦见了外婆,竟然是梦见她死了——那时,她从我家回去才两天!我害怕极了,就用被子把头蒙起来,直到父母收工回家才敢露出头来。我把这事说给他们听,母亲没好气地骂我:“短命鬼儿,早上不上学还瞎说,我一棍子打死你!”我挺知趣,连忙帮她择菜,生火。早饭还没有烧熟,大舅跑来了,冲我母亲喊:“大姐,妈死了!”“妈死了?真的死了?”母亲哭了起来。他们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自己梦死外婆了,一时间,我好茫然,好无助,好痛苦!
说真的,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外婆,怎舍得她死呢?读书时,每当老师布置写“我的某某”的作文时,我会不假思索地写“我的外婆”。从来怕写作文的我竟还受到老师的表扬,说我把一个勤劳、朴素、慈爱的外婆写活了。那是自然的,小时候我跟外婆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妈长,外婆在我家的时间比在她家多。
外婆家和我家只隔着一条小河。那时,由于我家小孩多,母亲又常生病,本是贫穷的人家就更雪上加霜了,有时连饭都吃不上。外婆非常惦念我家,常涉水来帮母亲做事。什么缝补呀,浆洗呀,做饭呀,喂猪呀,从未见她歇息过。其实,外婆个子瘦小,身板儿也不硬朗,做这些事是很吃力的,尤其是她缠过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的,随时像要倒下去的样子,让人揪心得很。可是,我们兄弟几个都还小,帮不了她什么忙,只能围着她转。她常一边做事,一边用俗语教育我们:“勤快勤快,一生舒泰;懒惰懒惰,又冷又饿。”待我们几个大了些,都争着帮她忙。特别是我,七八岁个子就长得比我哥比外婆都要高,常能帮她打下手,还能给她抬抬东西。这时,外婆总是将扁担的绳子往她那边挪,我不服气,认为比外婆力气大,要抬她那边,外婆就笑笑说:“傻伢儿,当心压矮啦!”外婆做饭时,我就帮她添柴火,有时还抢过锅铲,学着她炒菜。这时外婆就教我什么时候放盐,什么时候起锅……不过,外婆炒菜的水平确实不怎么的,我烧了几回菜后,父亲总说我烧得好吃些,外婆撇撇嘴笑着说:“他是个败家子,很舍得放油。”那时,生产队分给每家的粮油都是定量的,而且非常少,我炒几回菜就把一个月的油用光了。外婆就说:“米多油多,没日子多;细水长流,吃喝不愁。”没多久,我已经能很好地控制用油量了。
那时生活上的苦,我们还不在意,挺烦人的是穷人家常燃战火。特别是我母亲,常年卧病,不知不觉中,生性要强的她脾气越来越大。不说与我父亲吵嘴,就说我们几个小孩吧,只要我们做事不如她意,或者读书不名列前茅,她便会非打即骂。常常一人犯错,株连几个,打得满屋伢儿哭,而且越哭越打。外婆就常劝母亲,但倔强的她连外婆也敢顶撞。于是,每逢她发脾气,外婆就叫我们跑。我识相些,常可以跑开,但我哥和弟弟呆些,不敢跑,便常常挨打,这时瘦小的外婆就用身子挡住母亲的笤帚把儿。有一回,外婆搂着哥哥和弟弟伤心地哭了:“苕伢儿们,不知道跑,我个老不死的不能总护着你们,我闭眼后,看你们怎么办?”看见外婆哭,我就跑回去抱着她哭,母亲也抱着我哭。其实我们都不怨母亲,她的心苦着呢。
后来,我们兄弟几个老回忆这段往事,都说母亲像严父,外婆像慈母,弟弟还干脆说:“如果说我们还有母爱,那也多半是外婆给的。”母亲为此还伤心了好一阵子,直到她找了一个好理由堵住了我们的嘴:“不是我的棍子,你们几个能考上大学吗?”
外婆死后的第二年,年仅十五岁的哥哥成了我们大队第一个大学生,为此,父亲还准备了一串长鞭炮,在外婆坟前报喜,我们兄弟几个都跪着哭得很悲。
其后好多年我都没有梦到外婆,以至她瘦小的身影在我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