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4日晚,当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和一个女孩子蜷在那间小饭店的角落时。立马血脉贲张。艾达仿佛是在看着iPad上需要凝神于过程的某种程序,譬如短片或游戏。这当然是我所不了解的领域,移动硬盘最大容量超过128M以后我就放弃了对数码产品的追逐。我觉得世界从此开始改变,且面目全非。但眼前这两人脸上并没有透露什么有意义的表情。他们只是十分认真地将脑袋凑在一块,好像中学时候我和他合抄一本作业,带着某种艰巨的使命感。那个专注的瞬间,甚至没有亲呢,也不讲什么情义。艾达的手指在触屏上摩挲,有时他移来,有时她移去。仅此而已。
我和艾达好时,我们才刚学会使用3.5英寸软盘。艾达把情书写在黑色磁片上交给我,还不忘记在白色横条细格上写了“信息科技原理”,正大光明得很。我觉得他很神秘。掌握了某种新兴的科技,且赋予了科技以温情的魂灵。因而当我试图把磁片推入我家386电脑的插口里时,紧张得快要窒息。
“我喜欢你”。他在写字板里写了这么一行字。红色,还加粗。那是黑色磁片的容量下比较深切的一种强调。
六年来每当我把银行卡推人ATM机时都会想起艾达。和他那张软盘。取钱的这一个推入的动作。让我有“fall”(坠入)in love(爱河)的感觉,吞入(口水)的感觉,读取(甜言蜜语)的感觉。我甚至找不出一个更为相似的替代品。因软盘那玩意出现的时间实在太短。并且现在已经没法打开了,时间做了彻底的了结。如今真难以想象,我们还曾各自省下傍晚买里脊肉和甜玉米的钱,把“信息科技原理”写到了第16张。如今成为一堆尸体。
而直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才抬起头。我又看到了他额顶发际线那个突兀的凹槽。据说是小时候心脏功能不全常常抢救打吊针太多,以致头发在此地难以生长,即使擦了一整年的生姜片都无法挽回。除此以外他的五官真是帅呆。那个凹槽我六年前第一次发现,英文老师第三次问他要基测作业,他在书包里一顿乱找。还从那个凹槽里流出一滴诚恳的汗。最后茫然地问“什么作业?”
“什么谈?”
后来当我跟他说“艾达我们谈谈吧”,他也是这么明知故问,还宾语前置。事实上我们的分别并不如如今的少年恋人那样激烈,没有泼硫酸或者纵火这样的情深义重。我也没有伪装。我对他说,我已经和别人好上了。那个人被保送了交大,他以后会成为一个“卓越”的人。
“怎么好?”
彼时他也是这么抬起头,一脸无辜,甚至看不到什么激烈的爱、占有欲及不甘。我告诉他我们已经拉过手,且去了圆缘园吃咖啡。他才把头低下来,显得很难过。茶坊在当时我们新村中学附近是一个象征金钱与爱情的成人场所。那种高级的程度就和如今隶属原法租界的咖啡馆、酒馆差不了多少。第二天早操前,他默默到我的课桌前,放了第17张3.5英寸软盘。他有些若无其事说,“我刚做了音频想存进去,但这个容量太小,什么都说不了。”但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好久不见,艾达。我刚从香港出差回来。真巧在这里遇到你。”
艾达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嘴巴张成O型,露出无数叫做“什么”的宾语前置,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从他熟悉的脸庞上,并没有“读取”到“爱”,也没有“恨”,也没有“遗忘”,而是一种读取失败。
他身旁的女孩,从头至尾都没有抬头,没有看我,我也不知她到底好不好看。听到我的寒暄。她只是将iPad彻底搬到了自己面前,以致艾达的手边空荡荡,只有一盘剔肉完毕的黄鱼。
“我是来和朋友随便吃个饭的。忽然看到你。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我又补充道。
“啊!”那女孩突然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就好像被人踩到鞋跟。她旁若无人地向右看齐,看着艾达,艾达则继续沉默地看着我。我瞟了一眼iPad上的画面,有些反光,好像有一个爆炸的画面,挺绚烂。这当然是我所不了解的领域。上面还写了几个刺眼的字。看不太清楚的。
艾达的沉默令我有些尴尬。我们对视了几秒钟后终于我还是决定见好就收,既然他也没有恶言相向,好像后来我遇到过的许多“卓越”的人那样。我觉得他变胖了,可能是缺乏运动的关系。事实上那年分手以后,他就因为先天性心脏病住进了医院,动了个手术。又出院,考大学,考上了一个不专业培养“卓越”人才的大学。这当然也无所谓。只是当我在QQ上看到他的签名改成“现在,我再也不能打篮球了”,有点自作多情的心酸。可那也是挺久以前的事了。
他们这样应该很快会结婚的吧,我心想。那其实也挺好,艾达是个好人。
而当我终于被一阵夺命Call催到C5包间坐定下来时,已经全然没有先前的“又矜持又傲娇又挑剔又小心眼儿”的气场。对方是一个看起来有点年纪的人,据我母亲说是“典型张江男”,单纯、聪明、有钱,父母都是公务员。
“多好。”她还补充道。
“郑小姐。”张江男开口道,“迟到可真不是个好习惯。”
“我没迟到。”我有些莫名的火气。
“那你还狡辩就更不好了。我听我母亲说,你喜欢搞计算机的人?专业方面我还是很有信心的。那你喜欢搞计算机哪方面的人?”
“软盘。”我回答。
“郑小姐,看来你是一个幽默的人。软盘这种东西早就被时代所淘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