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祥带着他的女人上这城市求医,女人是不孕症。这个城市里荣祥只有一个朋友,就是汤圆。确切地说,汤圆是荣祥的老邻居和老同学。荣祥的女人有些担心,她说你同学能对咱们热情吗?大城市的人人情都挺淡薄的。荣祥抽了根烟说,汤圆从小就对人不热情。荣祥的女人更担心了。
汤圆是和丈夫一起来接站的。汤圆眉目清秀长发披肩,穿一身优雅的套装。荣祥的女人立刻觉得自己的衣服太艳俗了。汤圆果然淡淡地说了声你们来啦。然后汤圆的丈夫开了车门,他们就坐了进去。
在饭店里为他们接风,汤圆的丈夫很热情,一个劲儿地说他认识大医院的医生,这事儿他一定帮忙。汤圆又是淡淡地说,你别打包票,这病是最难治的。荣祥的女人听了,心里很难过,也有些不安。她又注意到汤圆没带孩子,就小心翼翼地问今天宝宝没来啊?一时间有些尴尬,荣祥横了女人一眼,然后汤圆还是没表情,说我们没有孩子。
荣祥的女人看到荣祥的眼色,就什么也不敢问了。汤圆的丈夫依旧很热情地招呼他们喝酒吃菜。汤圆说,荣祥不能喝酒,一喝酒脸就红。荣祥一听这话果然放下了酒杯,荣祥的女人有些醋意,她想荣祥一向挺倔的,怎么就那么听汤圆的话?
吃完饭后汤圆的丈夫把他们送到了一处公寓。汤圆给了他们钥匙,说你们就住在这儿,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荣祥不能多待,他还有工作。他对女人说,我出去和汤圆见个面,上次还有些东西没给她。女人说,啥东西啊?荣祥说,就是她爱吃的黑米年糕,我娘亲手磨的。他说得很坦荡,女人便说好,就安心地看电视了。
荣祥和汤圆在搂下的兰州拉面馆见面,荣祥知道汤圆爱吃拉面。在这个小小的面馆。有热汤的氤氲,门口路灯的灯光投影在梧桐树上,像是光影流年,匆匆而过。一年便是一个刹那。汤圆初中毕业离开小镇已经有十六年,十六个刹那过去了。
他们回忆起小时候的事。灿烂的油菜花开遍了铁轨旁,荣祥牵着汤圆的手在野地里疯跑,看着火车风驰电掣地跑过,轰隆隆地,发出巨大的怪声。汤圆说,你终于实现了你的梦想。荣祥说,你也是,你从小就想在电视里说话,你终于成了电视台主持人。
汤圆笑笑,然后说荣祥,嫂子的病我给挂了号,挺难挂的,是名中医。荣祥说,谢谢妹夫使劲了。汤圆不屑地苦笑,他?你听他吹。整天不着家,还顾得上你们?是我找的朋友。荣祥说,你就不感谢了。荣祥递给汤圆年糕,汤圆把脸凑近年糕嗅着,表情像孩子。
荣祥很沉醉汤圆的这个表情。这才是他了解的汤圆,那个有些脆弱的、有些天真的、骨子里很善良的小汤圆。
荣祥回去镇上上班,荣祥的女人留在了这儿。这个病是三个月一个疗程,吃的都是苦苦的中药。
荣祥的女人看病的时候,看见了汤圆的丈夫。她惊喜之下正要打招呼,却看见汤圆的丈夫陪着一个女人进了妇产科。那女人的小腹微微隆起。
荣祥进城的时候,荣祥的女人赶紧把这事告诉了他。荣祥的女人小心翼翼地问,你说这事要不要告诉汤圆?荣祥听了这话,冲女人嚷,这世上就你聪明?荣祥的女人给他莽撞的样子吓了一跳,嘟囔着说发这么大火干吗?又想着荣祥的话不是没道理,汤圆难道是糊涂的?多聪明的女子,她就不知道她男人的德行?只是人家不愿意说破,自己差点干了捅破窗户纸的傻事。
第二天荣祥就回去了。荣祥请了假,来到了娘那里,让娘准备好干净的屋子和干净的被褥,还帮着娘打米粉磨年糕,又让娘把腌好的鸡切成块,浸在酒糟中。娘笑着说,汤圆要来了吧?荣祥点点头,娘说我也想汤圆了,可是你咋就知道她要来了呢?荣祥微微一笑,我就知道。
是的,荣祥知道。就像小时候汤圆受欺负了,就要找到荣祥,荣祥就为了她和村上的那些孩子火拼,就是头破血流也不能让汤圆受委屈。汤圆的父母都在城市里,他们忙,汤圆是跟着她奶奶在乡下的。汤圆孤独了,难过了,就和荣祥坐在村口,看着火车轰隆隆地驶过。汤圆说火车上有她的爸爸妈妈,他们经常要乘着火车去全国各地出差,于是他们就冲着火车招手,一遍又一遍,那么痴情那么坚贞,相信他们会看见她。
没几天,汤圆果然来了。荣祥的娘心疼地说汤圆瘦了,汤圆招呼了一声干娘,就红了眼睛。
汤圆感到自己是一棵树,在乡下开出满树活泼浓烈的花,但是到了城里就成了塑料树,那颗真实的心不知遗失在何方。
荣祥的娘给汤圆做了菜,都是当地的土菜,用粗碗盎着。汤圆很欢快地吃着,说干娘你做的菜最好吃了。荣祥的娘说汤圆你现在有名了,在电视里说话呢。汤圆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又对荣祥说,荣祥哥,喝酒。
喝的酒也是家酿的,这酒醇厚,后劲足。可是汤圆喝了一杯又一杯。荣祥的娘说,荣祥,你快劝着她。荣祥说,娘,让她喝吧。
汤圆果然喝醉了,又是笑又是哭,嘴里含含糊糊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荣祥懂,他扶着她,她把整个身子扑在他怀中。荣祥的心给点燃了,这么多年,他一直爱着的汤圆就在他的怀抱里。今夜可以发生什么,但是,荣祥松手了,他把汤圆扶到床上,说,娘,你好好照顾汤圆吧。她心里有事。
荣祥走出去。山村的月夜很美,一轮明月挂在云幕中,亮亮的,就像汤圆的笑容。
汤圆醉了以后又发了几天的高烧,看着荣祥忙前忙后的着急模样,娘说荣祥你别糊涂。荣祥倔倔地说我糊涂啥,我心里明亮得很。娘点点头,说汤圆和你是不一样的人。她是小姐命,你是草籽命。你为她都拿了一个肾,这女子是你的亲人呢。她的身体里有你的血,她是你的妹子。
那事汤圆不知道。荣祥冲着娘嚷,别让她知道。荣祥的娘点点头,然后淡然地说,那是你们的缘分。你前生欠她的,今生已还了,你不该让她惦念什么。
汤圆十九岁的时候,得了尿毒症,捐肾的是荣祥。他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让汤圆知道。汤圆的父母拿来十万,他全部退还。汤圆的母亲怕他另有企图,忧虑地望着他。他很坦然,迎着汤圆母亲的眼光说,姨,我明白。汤圆称我娘干娘,我是她哥。
汤圆总是倔犟地不愿称他哥。汤圆大学毕业后给他写信,让他到城里来,还为他联系了工作。他一一推却。他说,我就愿意在小镇做个火车司机。汤圆说你傻啊,那些小镇的站台以后会被撤并的,你就下岗了。荣祥笑笑,好啊,那时候我进城找你。
怎么会呢?他知道,到了城里他不过是一个小城镇来的没见过世面的人,只能找一些简单劳动的工作。他的根在这片土地上,他和汤圆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能拖累汤圆。
汤圆不断地给他写信打电话,还来找过他几次。后来汤圆生气了,说你真没长进。“没出息”三个字汤圆咽了下去。后来他结婚了,汤圆没来喝他的喜酒。后来汤圆也结婚了,听说对方和他们家门当户对,男孩也很有出息。
只有他知道,汤圆生气了。
汤圆病好了,他要上班了。下班后发现汤圆在小站台上等他。同事笑他,你有艳福了。他叱道,说什么呢?那是我妹子。汤圆瞥了他一眼,然后说,我可不承认你是我哥。
他们就沿着铁轨走,然后坐在路边,黑黑的夜空中,看不见油菜花,但是能闻到清香。汤圆深呼吸一口,说,荣祥,其实你比我哥还好,我的身体里还有你的一个肾呢。荣祥一惊,我娘说的?汤圆摇摇头,我妈说的。这么大的事能不说吗?所以,我要你生活得很幸福,有一个孩子,叫你爸爸,叫我姑姑。我要尽我的所能来培养他,让他特有出息。荣祥憨憨一笑,汤圆,幸福有时很简单,你别把我给你做的事当成事,我愿意。还有,你还是要有个自己的孩子。
汤圆低下头,荣祥的声音平平和和的,这过日子啊,就要找个踏踏实实的,心里喜欢的,你说呢?汤圆过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荣祥又说,这男人啊,你要是愿意为他生孩子,那是真正喜欢他了。其余的,都是假的。等你嫂子的病治好了,我们会很快有一个胖小子的。你也生一个,到时候俩孩子一起玩,多好。
汤圆转过脸,看着荣祥,说,那你说这俩孩子是什么关系?亲人吗?爱人吗?还是别的?汤圆的问题很尖锐,汤圆的眼睛很明亮。荣祥都有些招架不住了。荣祥躲闪了一下,说,不是亲人,比亲人还亲。不是爱人,比爱人还安全。
这世界上是有这么一种感情的,也许,是最美丽的一种吧。
来年,荣祥家添了儿子。荣祥的女人说,这事要不是汤圆前前后后地忙,能成吗?最该感谢的应该是汤圆。
汤圆离了婚,做了新闻记者,到处跑的那种。
汤圆说她现在去的地方都很偏僻,也许荣祥的火车会去那儿。如果有一天,他到了某个小乡镇,鸣声汽笛,她就知道他来了。
荣祥心里有些苦涩。小镇的站台要被撤并了,他要下岗了,要离开这儿去城市打工了。他不想离开这片土地,可是他现在有儿子了,他必须为这家庭奔忙。他和汤圆不一样,汤圆永远为了理想,他永远为了饭碗。
他们都是在路上。